春节期间我的新姑爹是最忙的。

姑姑和之前的姑爹离婚后,在火车同座上认识了这个新姑爹。新姑爹一副国企干部的样子可能把只上到初中毕业就没钱再上学的姑姑迷住了,张口闭口就是他的那些管理故事、他读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他一直跟所有人说但从没见着影的投资生意。新姑爹讲和火车相关的东西,那是信手拈来,因为他就是管成渝高铁某个部分的,具体管哪儿,他也没说,可能跟他的那些炫耀之词比起来不足一提。高中的时候我背着爸妈和前夫一起来成都旅游,在火车上还正好碰到他巡视,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给我们两个人一人递了一瓶高铁矿泉水。

每年除夕那天他休假,在老家一句话不说,忙前忙后做出好几道他的拿手自贡家常菜,整得和那种爆炒饭店似的,都用长方形的铁盘子盛着端上桌,冷吃兔、酸辣鸡血,糖醋排骨、怪味鱼,每一道都味型都差太远,但全都是功夫。好吃的程度就是,有次邀请好朋友回老家玩,都还没上桌,他的糖醋排骨就被我们偷吃完了。我们跟他说好吃好吃,他还是一句话不说。

新姑爹也只有做饭的时候不是国企干部范了,别的时候都是我最讨厌的爹男模样,指挥所有人干着干那,跟我说英语专业不是专业、没有前途,到处跟人吹捧自己的人脉有多牛,结果没办成一件托他做的人情。除夕他做完饭就歇着了,时不时接个电话,也指挥一下他的员工。初一到初三,他就得去现场指挥了,留着他调皮的儿子、我的表弟,在老家放三天火炮,把全村的狗都吓得躲在床底下不敢出来。

初四回到老家后,新姑爹就要简单讲两句了。他的那些spicy stories,一般都是和犯罪和死亡有关的。前些年他喜欢说他们如何制止犯罪,列车里会安插人员去盯梢,看到谁起身去厕所准备“祷告”了,就说明坏事要来了。今年他坐在坝子上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今年又撞死四个人。”

我一头雾水,“啊?”

“一般撞死的,要么是聋的,要么是哈的。”

我不再回复了。这些故事真真假假,我冷冷地听着。

这几天没学代码的时候都在读Yiyun Li,从《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s》开始读。她写得冷静克制,不像本科时为了拿学分我们读的那些英美作家一样用华丽的句式和我根本看不懂的词藻,这些故事读起来反倒像是我会写的那些大白话。她用英语写着我母语血脉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故事,那些historical context,甚至是那些一个一个等着被摘走的大果小果好果坏果一样的女性,那些private stories,我从小到大都在听闻和见证,以至于这本书在我这里已经少了些社会学价值。再因为那是英语,那只能是英语,那是一个和一些在时间和地点上离我很遥远的人,读的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隔岸观火的感觉。像是躯体化一样,我看到了自卑的敏感的抑郁的却又热衷于观察的我和她,被封装在玻璃罐子里,忍不住把自己摆上货架请来者诵读,请更多人来隔岸观火。可是罐子里的我冷冷的。读到她两个儿子都因火车逝世的新闻的时候,网友热烈地讨论东亚家庭创伤,讨论母职,讨论遗传的抑郁。我也冷冷的。我不知道该对这本书和这些新闻作出什么评价和反应,我连在手机上点按评星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只感受到了冷冷的时间,冷冷的时间才是火车,它在一个一个地抢走地球上的生命、抢走这些生命所承载的历史,把我们住的玻璃罐子一点一点抽成真空,把我变成聋的、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