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告诉我说外边天气很好，应该喝咖啡看书，但他只能在实验室写论文。我说我们也是，天气很好，但我要忙到晚上十一点。

突然觉得今天的太阳好陌生。

在上海过了好几个秋天，我最喜欢这样的天气，澄澈、闪亮，白得明晃晃；空气也一尘不染，从五角场能一眼望到东方明珠，它还锦上添桂花呢，我一出门就被清甜冷冽的空气洗得干净清醒，像是喝了一杯甜得刚刚好的桂花冰拿铁。我不喜欢喝加了糖浆的拿铁，但这个味道的空气，我爱喝。

但今天的太阳实在让我觉得太陌生了。

昨天北区池塘里的两只龟龟出来晒太阳，今天变成了完完整整的三只。我穿的衣服越来越厚，我睡的觉越来越多，我说的话越来越少。这是我入冬时既定的发展规律，但我好像不是我了。

已经十月底，我还觉得我活在2020年夏天里的某一日。在重庆50℃的地面，人们被蒸烤得不太想要命了。我非要拉他去园博园陪我散心，结果则是跟之前每一次暑假外出一样，变成了负重拉练。我们摘掉了口罩，宁可染上新冠死去也不愿被这蓝白的破布闷死。没有人的生态园，只有鸟和蝉在大叫着，“看这俩傻逼大热天的”。我们偶尔说两句话，偶尔打闹一下，就可以失去走路的力气和弥足珍贵的人体水分。我觉得他恨我，但他不敢说。

终于走到终点，我忽而想起离这儿一两公里的地方有一家红炉磨坊。那是一个社区面包房，只在重庆北边的富人区开了两三家。初二的时候，我同桌常常在周日下午返校时顺路给我带来一根细长的面包棍，内里夹了香甜温润的黄油糖。有时候他会带两根，因为我是一条馋狗。但那面包房实在离我住处太远了，我这小半辈子一共也没能吃够份，所以每次去到重庆北部新区地块，我无论如何都会找到某家红炉磨坊，克制地买两根。我总是以为我至少可以分两天吃掉，而事实上我回到家二十分钟后它们就无迹可寻了。我又害怕我买太多会吃腻，吃腻后，这段美好记忆就会从我脑中删去，所以我一次只买两根，好让我风卷残云吃完后还想吃，这辈子都吃不够份。

进了园博园地铁后我跟他说我想多坐几站，去大竹林买两根奶油棍。他闭着嘴不说话。我跳着脚跟他解释了这家店和那两根奶油棍在我心中的地位，我说我知道你很累，我也很累，但我不知道我们下次到这附近是多久了，所以我想今天吃。他挺不想答应的，但他还是答应了，他说，“你要是想去，我就陪你去”，声音里是一种克制的怒气。我觉得他不敢为此跟我发火，他也不敢拒绝我，所以我说好吧，你陪我去。那是我们第一次去大竹林，到了那儿之后才发现，原来重庆也有比较平的地方，还有哈喽、美团和青桔投放的共享电动车。下午四点的太阳，没有任何要向地球自转投降的意思。我们是柴火大铁锅上的蚂蚁，只不过我们骑着电动车。

白日下连一个能休憩遮荫的地方都没有，导航左右飘摇，我们在这片陌生的地段上窜下跳，四十分钟后终于找到了被夹在街巷当中的一个小木门。他看着我直摇头，说“我不进去了，你自己进去吧，我又没什么好买的”。我觉得他在跟我赌气，但他可吃了大亏了，因为外面很热，里面可是开着空调呢。木门推开，冷气夹着黄油甜香拂面，我的奶油棍就乖乖地躺在竹篮里，十元一根，跟我初二时价格一样。旁边的竹篮里竟也放着一模一样的奶油棍，却标价十五元，我把它翻过身来审视，哦，原来它是“升级版”。我买了一根经典版的，买了一根升级版的，开开心心走出了小木门。纸袋给他提着，他乖乖地接过，转念又说，“你自己提着，这可是你自己要买的东西，不是我的东西。”

我又把纸袋拿了回来，我觉得他好可怜，陪我乱跑一下午，啥都没捞着，所以我得自己提自己的袋子。

之后他没跟我说太多话。第一句是过马路的时候他拉着我让我“注意安全”，第二句是要到家了他在地铁上问我“晚饭想吃什么”。我说我想吃贵佐。他听了我的话。第三句是在贵佐里他问我“你想点什么”。我说我想吃小米鲊、豆腐圆子、拌米皮、包浆豆腐。第四句，他说“不吃酸汤鱼吗”。我说不吃，不想吃。他又听了我的话。第五句，他说“看视频吧，超小厨下饭”。我说不看，不喜欢他了，想看owl比赛。他又听了我的话。你坐过来吧，我想跟你并排坐，他说“好”，这是最后一句。

安静，我就这样靠着他，店里冷气吹我被晒得滚烫的脸颊，我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酸辣口的晚饭，也没看那臭比赛，只是偶尔听几句激昂的解说。我吃几口就看看他，看他怎么香喷喷地扒饭吃，看他有没有从暑热和对我的愤恨中解脱出来。最后他吃完了，我还没吃饱，轮到他看我吃，他也有可能没有在看我。

回家后他什么都没再跟我说，我以为他会对我发火，或者至少抱怨两句，但他就只是在沙发上搂着我，看着窗外天一点点变成蓝色，听着楼下小孩出门骑车，让夏日的躁狂在安静和黑暗中粉碎、消解。夜晚我饿了，打开冰箱吃掉了一根奶油棍，我记不得我吃的是经典版还是升级版，它还是跟记忆里一样香甜，但我只吃了一根，我觉得一根就够了。我们没有做爱，他跟往常一样，在床上牵着我的手，侧身沉沉睡去。

这两天看到龟龟晒太阳的时候突然很想他。我跟他从来没有像龟龟们那样晒过秋日温和清冷的太阳，也没有一起闻过桂花。我们的生活只有暑假的蒸烤，寒假的湿冷，和学期中节假日的忙碌，一年只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有他在我身边，那时候的我才是真的我。今天的太阳好陌生，就算我已经看过好几年这样的太阳，我还是觉得它不曾出现在我生活中。我还在怀念2020年暑假的那天，我们被暑热、汽车和疾病威胁着生命，但他仍小心翼翼地捧着我。

他真的跟奶油棍很像。每个月的两三天里我跨越山河吃他两口，我便能打起精神工作几周。这几天他的功效褪去，我好想跟他一起安安静静地泡在今天这样的星光色香甜冷空气里，像龟龟一样，发呆到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