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男人》里的牧师为什么要吟诵叶芝的《丽达与天鹅》:希腊神话、诗性演绎、性别与政治

在《男人》接近尾声时,牧师走入女主租住的民宿大门,举着上一个版本的自己被砍开的一只手,开始背诗:

A shudder in the loins engenders there
The broken wall, the burning roof and tower
And Agamemnon dead.
观众听他念完这段诗,觉得牧师不愧是牧师,在这种破门而入的时刻都要体现一下自己的文艺逼本性,讽刺拉满,导演赞👍

其实这首叶芝写的《丽达与天鹅》背后,有一段悠远的希腊神话故事,有一段叶芝生活年代的战乱历史,还有一段对性别与政治的永无终局的辩论。

天鹅是谁?原来又是你个四处留情的宙斯

在古希腊神话中,宙斯最喜欢变成天鹅在凡间强奸美女。诗歌中的丽达就是斯巴达国王(廷达瑞俄斯)的王后,宙斯粗暴地强奸了她。丽达被强奸后,又与自己的丈夫交媾,于是在某天产下两个蛋。一个蛋生出了海伦,就是那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海伦,作为斯巴达的公主嫁给了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兄弟梅尼劳斯。而后海伦被劫持,特洛伊人与希腊人为了她,开启了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另一个蛋生出了另一个美女克吕泰涅斯特拉,她嫁给了阿伽门农。在阿伽门农领导希腊战胜特洛伊后,她与情人一起谋害了阿伽门农。

我们大可以说一切灾祸都由男·神而起,如果不是因为宙斯的批瘾,或许后来这一切都不必发生。由这段同时具有神性和性别话题的故事,文艺复兴时期的许多画家都以此作画,不同的画家对宙斯的天鹅与被强奸的“他者”丽达进行了不一样的描绘。

米开朗琪罗的版本似乎是一个简单的求爱场景。因为米开朗琪罗不太擅长刻画女性之美所以很典地把画中的丽达也描绘成了一个跟男人一样肌肉发达的形象,她怀中的天鹅反而显得没那么粗暴神圣,两人与其说是在对抗,倒不如说是在依偎,这场强奸更像是一种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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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芬奇的版本里天鹅被画成了一个痴汉(看一下翅膀和眼睛...真的受不了了),而画作似乎更强调这场强奸的结果——丽达因这场强奸产下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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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歇的版本对比下来情色异常。丽达在画作中完完全全地被展现为了一个在闺房中被摊开、被凝视、被索用的他者,而宙斯则伸长脖子静静观赏着他即将推开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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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罗的版本中天鹅与丽达看起来相处和谐,亲昵地依靠在河边树下,这场强奸看上去又像是一场小清新的野战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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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尚的版本中,天鹅看上去礼貌异常,没有直接狼奔豕突般完成他的目标,反而用喙指引丽达开启这场交配,像一些男的接吻后拉住女生的手往下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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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品鉴:叶芝的诗描绘了怎样的宙斯和丽达?

A sudden blow: the great wings beating still
Above the staggering girl, her thighs caressed
By the dark webs, her nape caught in his bill,
He holds her helpless breast upon his breast.
俯冲而下。自天而降的天鹅,宏伟的翅膀扑闪(great wings beating),让人联想到暴力的、在乡野田间追逐我们的大鹅。俯冲之下少女惊惧蹒跚(staggering),大腿却被轻柔抚摸(caress),读者又感受到求爱的温柔。下两句拉起节奏,深色的欲网织起,少女的脖子被死死叼(caught)在宙斯之喙里,少女无助的(helpless)酥胸被宙斯抓去,印在天神的胸肌之上,映射出一段恰到好处的dom-sub的性爱关系,小小的窒息、大大的力量、紧密的贴合。

How can those terrified vague fingers push
The feathered glory from her loosening thighs?
And how can body, laid in that white rush,
But feel the strange heart beating where it lies?
渐入佳境。丽达神智不清,惊惶失措又一地糊涂(terrified and vague),大腿逐渐松弛张开(loosening thighs),再也没办法抗拒宙斯那份羽化的神性(feathered glory)。眼中只能看到白色的冲刺(white rush),心中只能感到神异的(strange)跳动——一切变得不可用语言静静陈述。丽达在此刻逐渐完成了他者化,神智与身体的自主不再由自己的理性掌握,而是逐步让读给了神性、男性和权力,神与人的巨大参差、男人与女人的巨大参差、掌权者与服从者的巨大参差,在天鹅的冲刺中被描绘尽致。

shudder in the loins engenders there
The broken wall, the burning roof and tower
And Agamemnon dead.
暴力结束。一人的小腹震颤(a shudder in the loins),强奸的高潮与结局同时来临。诗人省略了一切可能的“aftercare”的描写,因为这原本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强奸,而非两人祈愿的欢爱。随后视角一转,这一场无人问津的射精背后是,(由海伦引起的特洛伊战争的)残垣断壁,和(因被克吕泰涅斯特拉谋害而)死去的阿伽门农。由此,美丽的女性错误地成为了一切灾厄的开端。

Being so caught up,
So mastered by the brute blood of the air,
Did she put on his knowledge with his power
Before the indifferent beak could let her drop?
贤者时间。强奸结束后宙斯或许和大多数男人一样拍拍屁股离去,宙斯的喙已经变得淡漠无情(indifferent beak),留下的是自问而不能自答的丽达一人。丽达从“被他者化”的经历恢复,创伤地回忆起这场从天而降、扼住其脖颈的强奸,无助地与神交媾,我可曾获得了他的任何神知、我可曾获得了他的任何神力?没有,她只是作为一个美丽的、无助的、能够生育的女性,被伟大的、有需求的神/男性,又一次观赏、索用。一个男人爽了,一个女人命运被改变,一段英雄时代的史实被重写。

叶芝书写此诗 - 由意象到社会现实

叶芝的生平读起来很容易让人把他当作“爱尔兰鲁迅”,早年喜爱田园牧歌,而中年从政后变成了现代主义诗人。对他的国家爱得深沉,他用文学和眼睛描绘与记录着国家的政治。写下《丽达与天鹅》时正值爱尔兰领土分裂,许多人解读叶芝用符号性强烈的本诗来暗讽英格兰对爱尔兰的强暴。叶芝没有给出绝对的是/否答案,在他笔下,这不过是一场另类的天使的暴行,读者要如何通过这个故事思考世界、找到自己在社会场域里的位置,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问出问题、找到答案、追根溯源,似乎已经被写入人类的基因,成为与我们相伴的本能。叶芝笔下的这场强暴,衍射出了神与人、强迫与顺从、创造与毁灭、清醒与模糊、情欲与理智的抗衡,水与空气似乎总是从强处流向弱处。我们能否回答这个问题——历史的进程究竟由什么推动?

里尔克说,“美不过是我们能承受的恐惧的开端。” 这句话用来解释天鹅对丽达的强暴、解释后续发生的灾厄,看上去是那么自然。当我们通过他者想象自身时、当我们构筑历史的车轮时、当我们说出“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的手”时,我们是否也同样恐惧:由美丽开启的爱、我对美丽的欣赏与索用、我充血的下体狂暴而短暂的绽放、我难以遏制的本能,是否同样会给我们或世界带来不可预想的灾厄?亲密关系、婚恋、生育,这些人类社会赖以生存的元素,它们的结局难道是早已命中注定的恐惧吗?

《男人》中的牧师吟诵此诗的第三节 - 我是牧师,也是男人

在电影里,牧师只冷静地描述了宙斯射精的这一节诗歌,而后便走到水池边清洗他的残肢。他转过身去,女主质问:“你他妈到底是谁?” 他答:“一只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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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政治在此处得以被管窥——就像Elon Musk和Kanye West,如此的男人总是幻想自己是具神力与权力于一身的神中之神。“我们总是通过他者了想象自身”——他们能够在宙斯身上看到理想中的自己的投射,而他们的粉丝,又能从他们身上看到理想中的自己的投射。理想中的自己,有着无人匹敌的魅力与实力,有着炒饭全世界男人女人和事物的梦想,并且他们能够实现这样的梦想。

牧师紧接着便开始直白地质问女主,“你是什么时候破的处?” 然后开启了他对女主性经历的幻想。他沉溺其中,并趁此机会嗔怪:“这就是你的力量。” 他说女主是海妖塞壬,害正常航行的他跌落海底深渊,她的洞穴有着邪恶的魔力。

性别政治在此处完成了对自己的讽刺:当追根溯源成为人之本性,男人如何溯源,而女人又如何溯源?由宙斯开启的强暴,再往前推,明明已毫无由头。可是,由美丽的女性开启的灾厄,那是上好的、趁手的理由。强力的水流再次流向低谷,恐惧不再成为女性的庇护,被他者化的女性留有的唯一一把刺刀,永远都杀不完自我生产的男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