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分开了,手里只剩老公喝药用剩下的半瓶矿泉水。

白天去博物馆、景点,晚上就跟他一起蹲在电视机前看纪录片。博物馆、景点和纪录片有个共同点,就是喜欢讲“时空”。哪个朝代的技艺传承、建筑留存、文化韵味在今天的什么地方被发现、被维系、被传扬。我们写论文也喜欢讲时空,去研修一个人的历史与周遭事物,看它们如何堆砌成今天的他们。我写作文也喜欢讲时空,回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绝大部分都是在回忆儿时的某个trauma如何让我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时空在我和他的世界里有别样的运行规则。曾经穷得一学期只能见上一两面,如今也只敢潇洒到勉强维持一月一见的频率。唯一不变的是,没见面的每一天都过得像吃了火锅之后第二天的大便,黏稠浑浊、臭不可闻;在一起时,时空变得清澈、脆弱,经不起摔打或涤荡,也受不住寻常的眼目张合,像烟花一样,呈若干簇喷发、灼烧、绽放、毁灭,灿烂地消失。

老公计划的旅行不像和父母自驾游那样赶。我们走路慢悠悠的,这里踩一脚、那里照一张,话也很少。我喜欢教他单词,但他不爱听,十秒钟后就忘记。我也喜欢跟他说我们文科生爱说的神叨叨的东西,理论、文学,但他不爱听,三五秒钟就开始说自己的事情。我当然还喜欢说自己的事情,不过事已至此,我已经没剩下什么事可以再跟他说了,我在幼儿园的午睡床上尿床了、我爸朝我丢过烟头、我讨厌哪些人,我说上句他接着讲下句。他也讲同样的事,我同样给着可有可无的回应。不过老公的注意力更容易被当下的风景抢了去。在他眼里,过去和未来都不那么重要,过去的没必要再讲,未来的也不需要去想,只有现在是值得珍视的,小到店铺门牌和鸟屎的形状。

快门间移步换景,我们马上就要把中国南方想去的地方都走遍了,很多条江与河、街与巷,这里好像那里,上次我们在这里做了什么,我们还要去哪里。我们摄影,在不同的餐馆里胡吃海塞着不同的味型。这次拜访了赣皖,总觉得自己像是闯入桃花源的强盗,背着高精尖的设备、穿着不入流的服饰、染了花儿马塔的发色,站在哪儿都觉得冒犯了谁。想在这里开启新的一天,还需要去找一家真正的“意式咖啡”,像吃饭一样两口把咖啡刨进系统里,慢慢地才能适应当下的风景。南昌的水煮店就好像omakase的板前,而村里开的土菜馆就跟割烹无异。打车随到的司机个个都与我们聊天,而此前写的老牛排挡的老板也向我赠送了那么好的记忆。儿歌里的小燕子在房檐上筑巢,踩着我的头顶穿梭在街巷间,兴许还啄走了一根我的头发丝去筑巢。西晒晃得人脑袋发晕,我和他仗着时间充裕,蹲在石滩或树根密布的湿地边,找寻圆润扁平的鹅卵石比赛打水漂。村落的居民们坐在门槛上嗦着咸菜下稀饭,奶奶连连用土话夸赞我辫子好看,街转角有桂花芝麻糖馅饼,饭馆里是今天刚收获的野菜河鱼,饭碗里是店主老婆自己做的毛豆腐乳,溪水与水草的湿气、菜油香煎毛豆腐、柴火熊熊烧铁锅、土狗在野草丛中打滚瘙痒、虫鸟和鸣、炉子烤梅干菜烧饼——声音与气味交织,又在看不见的地方生长、延长。热心的村民收点小费便带着我们讲解,这堵墙来自明朝,这位商人娶了五个老婆,这个当铺曾被火烧过。老公凌晨五点被吵醒,他看着一长串大鹅排队跳进小河。下午艺术生蹲在岸边写生,傍晚村民半踏进水里浣纱。伴着博物馆和纪录片里更官方的文案介绍,很轻易地让人联想起几百年前几千年前这些村落的生活,什么都没有变,宏大时空里、微小叙事中,独立的人们按部就班地生活,绿山蓝水育出美妙自由的创作。

忽而又到了我们最喜欢的blue hour,动物都回到窝巢休憩,柴火烟气散没进晚风里,溪水叮叮咚咚地流淌,新闻联播挨家挨户地播放,光线的缺失使眼睛失焦。我搓着他小臂光滑的皮肤,不再说话。这些宁静清澈的时刻总是会想起受义务教育时期强制背诵的那些诗词,又意识到自己被囚禁在书本中的时候从未睁开过眼睛,诵不出半句诗。他说我又在沉溺于过去。是的,我厌恶昨日的印记,我恐惧明天的到来,我抗拒时日的演进,可当世界停滞到现在、当下,why am I always feeling sorry?

最后一日,回到两年前来过的南昌,可能因为中间空白了一年,我对南昌的记忆也趋于空白。老公陪我去买我想吃的白糖糕,偶然重新踏上之前走过的一条街,老公说上次我们还在这里的某家店门口自拍了,因为店名很搞笑,但这家店好像已经不在了。不过有些核心记忆一直在这儿留着,因为老公一直在陪我大走特走只为吃到我想吃的小吃,我也一直会拉着老公在搞笑店名牌前自拍。

我又坐上火车了。见他或者与他分开,如此时分的空气中也有可笑的时空交错,上位乘客留下的垃圾,隔壁乘客飘来的脚臭,遥远乘客传来的外放,奇葩乘客留下的记忆。我带着它们回到了宿舍,看到我离开前忘记丢的垃圾、昏暗台灯下的飞蝇、黑色笔记本上新覆上的灰尘、化妆镜中浮肿落寞的自己。呵呵,时空。

分开之前他拉着我的手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以学生的身份旅行了,下次再见我们就都是社会人士了。他看到我表情一脸不高兴,又补救似的强撑着自己本就生病难受的身体、绷着一副可爱的表情说,不过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小狗。那一刻我又看到烟花在瞬时间爆炸,又在顷刻间熄灭。

烟花。今年元宵节前后我带他回老家,祖屋凑齐了几家人和几箱烟花。表弟特别喜欢烟花,每年都期盼着这时候能好好看一场。姑父喜欢表弟,所以给他买了好几大箱。爷爷喜欢做主,所以负责点烟花。第一箱烟花哗啦哗啦地开始喷放,人们站在水泥坝上仰望庆贺,弟弟发出专属于小屁孩的欢呼。爷爷穿的一身黑,在黑夜里更黑了,连烟花的光彩都点不亮他,除了他手指间夹着的一根缓缓燃烧的香烟。烟在我爷爷手上是最扎眼的,因为小时候他跟我发誓说只要我好好学习他就永远都不再抽烟了,他做到了,直到那天晚上。烟花还在燃放,忽明忽暗的光线让人很难猜测这一箱烟花何时倾尽,下一箱烟花何时登场。只是在弟弟突然的崩溃呼喊中发现,爷爷拿着这根烟头挨着挨着把所有烟花箱都点了,烟花在夜空中烧得越来越密,爆炸的声音愈发刺耳,弟弟的哭声也更加响亮。这场烟花秀很仓促也很突然地结束了,人群中除了硫火烟气,还铺散着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怅惘。爷爷很熟练地吸了最后一口烟,使劲踩了烟屁股两脚,说“烟花中间不能断的”。晚辈们不敢吱声,只有弟弟隐忍的呜咽。我对在背后抱着我的老公说,唉。

那时我本该又被激起许多trauma然后和我弟弟一起崩溃,老公还是站在背后抱着我,在我耳边悄悄说,至少我们在烟花燃放时拍了好看的照片。

难以得知我们的时空将何去何从,因为我不敢再相信永远。你也不敢相信吧?在我“我们马上就结婚吧”和“我们永远不要结婚吧”的话语面前,只有那么一些永远是可以确定的,是由每一个我能感知到的情绪构成的、散落在我的梦里和心里的、你与我共同建筑的那些当下,永远就是你紧紧牵着我的手过马路,你像机器人一样提醒我“小心车”,你在我出浴时把浴巾递给我,你抽我剩下的烟,你与我在吃饭时交换的丸子饺子和馄饨,你帮我说完我的话,你与我在风景前一起说出的“哇”,你扎进我皮肤的茧和胡茬,每一次你进出我的身体与灵魂。已经没有什么能摧毁它们了,至少在那些时刻里,我永远都是你的小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