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跟很久没见的小学同学见了面。小李长得高大壮实,皮肤黝黑,话不太多。吃午饭的时候他暗暗地听我主导话题,突然眼神闪躲地插了一句,“你怎么一点没变,我以为你的性格会被上海污染,但你还是一点没变。”

他说小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发奖状,要我们自己给自己取一个奖项的名字,我取的是“数学小公主”,我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他说因为他给自己取的是“数学小王子”,他觉得跟我撞名字真是尴尬,“你小学的时候就是老师的走狗,成绩好又听话,所有男生都喜欢你这样的,聪明还带点威慑力。”

那个时候有个女生每天上学放学都跟着他走,他不知道她是喜欢他还是怎么的,但总觉得有女生跟着他很让他丢脸,所以每天只要那个女生出现,他就开始玩命往前跑。我听了觉得好惊讶,为什么不能跟女生一起走啊?他说,“男生被发现跟女生一起走,地位就会降低;男生打游戏,地位升高一级;男生搞运动,地位再升一级。”

中学的时候他把头顶染成黄色,开始跟身边的同学一起当杂皮,每周五都在A区前门后门的那个巷子里打架,从没想过好好学习。现在研究生在中科大学计算机,改日还要去字节实习。他问我,为什么你们从小到大一直都在哈起学?我说我没别的爱好,也没别的选择。他说,“你其实可以选择的,那时候老师都想让你们好好学习,但他们是为了你好还是为了他们自己好?人这辈子只有三种需求,第一是自己的心理需求,第二是自己的生理需求,第三才是社会对你的需求,为什么要那么早满足第三个?我初中就明白这个道理了,所以我当杂皮也不后悔。”

真的很难想象。小学的时候我坐第一排(因为我一直都是班上最矮),他坐最后一排(当然他是班上最高),平时我们都没怎么说过话。最后一排的男生经常互相招惹打架,他总是一个人闷着,下课也不惹事生非,就一个人静静地玩自己的笔。唯一一次我跟他多说了两句话,就是因为另外两个男生打架,他常玩的笔被弄断了,我看他眼里噙着泪水坐在那里难过地玩笔,草草地安慰了他两句。今天他突然一下子话特别多,质问我为什么咱们初中明明都在一个学校但我们却一句话都没说过。他一套一套地跟我讲一些我最近才领悟到的道理,带着我回忆班上特别傻的同学,跟我一起笑得腹肌都拧在一起。另一个同学说,好像从小学之后就没有笑得肚子痉挛了,今天看见你们真开心。

主角还有另一个,小刘。他是二年级转来的,我小学五六年级的同桌,长得清秀俊朗,性格风趣幽默。我跟他关系实在好到是不能再好了,好到什么程度呢?一到四年级我都不敢上课讲话,但自从五六年级跟他坐在一起之后我就每节课都跟他讲话,憋笑,甚至笑出声——当我这样一个老师的走狗都敢为了他挑战老师的权威了,你就能看出我真的很喜欢他。我也知道他很喜欢我,因为有时候我们打闹,打着打着就会挽到一起。

小学的时候还兴轮换座位,两个人一组,一排四组,但换座位的规矩是每周往右移一列,所以我跟他只有隔周才会坐在一起。没坐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比坐在一起的时候更难过点,但整体也不会很难过,因为我们还是会隔着过道讲话,趁老师转过身去写板书时做傻动作递小纸条,还被批评罚站过几次。但咱俩也没有太肆无忌惮,因为太张狂了就会被调开,就再也不能坐到一起了,所以我们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很低调。

我记得有一次咱们就是隔着过道坐呢,当时下午的西晒正透过高高的视窗照到我的桌子上和他的脸上,我看着他在认真听课也就没想找他讲话,于是自顾自地掏起了耳屎(掏出一大片耳屎的快感到现在都会给我提供持久的快乐...)。刚把小手指伸进左耳钻啊钻的,哇,钻到好大一块,就心想一定要把它掏出来摊在手上好好看看,这样又可以开心好几个月了(...)。结果,忘我地掏啊掏的,我耳朵里一下子空了,我不信邪又伸手进去狠狠掏,结果他突然一脚跨到我身边,朝着我说了句话:“不是掏出来吗,刚掉下去一大块黄的。” 我满脸通红转过去,他的脸也被太阳照得红红的。

我的近视眼就是因为太喜欢他了,才有的。他眼睛很好看,水灵水灵的眼珠子配一对厚得恰到好处的双眼皮,他却一直戴着一个薄薄的眼镜,蓝色金属半框的,让他显得更文气。我那时候可能因为学得太认真,眼睛有了点假视,看黑板有些重影,于是他就提出把眼镜借给我戴。我心想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多接触他的借口啊,所以天天都找他借眼镜,他也挺乐意,每次都用衣角把眼镜擦擦好再递给我,久而久之我就真近视了。

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性格也好,所以班上三五个女生都喜欢他,而因为他太喜欢我,所以那些女生都气得连话都不想跟我说,我还因此骄傲了很久。不过后续的故事就很难过了,我考进了重外重点班3班,一进去就开始跟别的男生幸福地暧昧着,还跟自己的室友谈了半年多恋爱;他为了跟我一起就交钱进了重外,被分配到了遥远的9班,下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初二在A区,他一身都是朴素初中生的标配:黑白框大眼镜,青春痘,Polo衫,和一脸学不懂知识的愁容,我们两个人匆匆地走开,就很久没有再联系了。

下一次再跟他认真说话是去年,他约我出来喝酒,我说我不喜欢喝酒,咱们去散步吧,于是我们就在从小一起长大、每个缝隙都被我们玩遍的小区里走了六圈,讲了很多过去和未来。他包着眼泪跟我说他在大学谈的美丽的朴素的东北女友因为毕业跟他分了手,但他心里却对她好爱好尊重。他又笑着开始回忆他跟她之间的恋爱细节,说他们如何节约着钱在小假期里把东北的省会都去了个遍,说她如何照顾他如何心疼他,知道他要考研,还熬着夜帮他查到考点,提前帮他订好了酒店。他跟我说分手好难过,我也跟他诉些我的爱情苦痛。

昨天我们八卦小学同学,他一直很安静地微笑着听我们讲话。另一个男生小李(就是昨天写的那个)就问他说你怎么不说话,他说我就这样听你们讲讲就已经很幸福了,你看你们都笑得肚皮抽抽了,我们真的只有在小学的时候才把肚皮笑得抽搐过,我今天真的很开心。小李开始分享他小学的时候喜欢的女生,说也是有个转学的,叫刘菲,我觉得她还不错。我说哈哈哈哈,刘菲喜欢的人是小刘啊!所以她才那么恨我!我转而对着小刘说,你呢?你就没喜欢过谁?

他犹豫了一下,又抬头坚定地看着我说,我喜欢过你的。我埋下头害羞了好一阵,十几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说这话。后来咱们把吸管的纸包装捏成团,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丢来丢去,真的很好玩,但嘴里有些话就是说不出来。

我带他们把静安区黄浦区徐汇区都走了些,把我熟悉的上海漂亮的街道设计成了一条散步线路,我们一群人走了两万多步。分别的时候小刘说跟着我散步很舒服,我就一直在前面快快地走,他们三个人就慢慢在后面跟,他说虽然这是他第一次来上海,但感觉这座城市就像我的手心手背一样熟悉,我问为什么是我的不是你的?他说因为小学的时候咱俩经常一起玩手,很熟悉。

“你怎么回去呢?”他戴上口罩又摘下来问我,“回去还方便吗?”

“我坐轻轨吧……啊不,这里叫地铁。”

“哈哈哈,轻轨!”他把头靠在我头上默契地对我笑了笑。

我是他的“白月光”吗?能问出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很自恋。但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不会再喜欢他或者爱他,我只是怀念他,我痛恨青春期痛恨成长痛恨离别,痛恨没有前路没有结局的爱情。我觉得我不该为任何人的心碎负责,因为没有人为我的心碎负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