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睡前刷到两个小学同学都结婚了。一个是女生,好像谈了很久健康的恋爱。另一个是男生,那会儿他喜欢我(蒽这不重要),大学之后他的妈妈还来找我妈妈,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想不想试试我们小黄”,他现在和一个相亲识得的、而后又谈了三个月的女生结婚了,我妈把他的结婚证照片转发给我。

迈过可怕的25岁之后刷到结婚证和小孩的频率好高,被亲朋好友频繁询问感情状态又得跟他们反复解释“不可能”的时候感觉好糟。我一生都在学习我的高中英语老师,专注不婚不育甚至从今往后要打造不恋不爱的人格,但还是很明显地感觉到the walls are closing in on me。

读研的室友,somehow也是我的soulmate、我的人生导师、我的学术战友,读研还没读明白就急吼吼地走了求婚、结婚、买房的全流程,我被迫参与了全程。

婚前她抓着我一直劝导我:你知道吗,虽然他冷酷无情从来没有给我道过歉,但他可以给我带来无限的事业与人格上的支持,让我清楚理智地看这个世界,我爱他,我只爱他。你知道吗,我本来也不想生孩子的,我觉得老了住敬老院就行了,但我老公说你老了之后哪怕敬老院,如果没有你孩子帮你镇住护工,你还是会被欺负。你知道吗,其实夫妻同居久了的生活就是需要小孩这样的新项目,不然活个什么劲?你知道吗,我身边有个像你这样游乐人生的叔叔,他四十岁的时候出车祸死了,都没有人给他收尸。我说姐,如果无人收尸也会成为我的人生终点,be it as it may。

亮丽的外滩,奔涌的江水,天空上悬停的无人机,拼写着她的名字。那艘在黄浦江上飘摇的租赁游艇,闪着星星点点的暖黄色彩灯,装了整整一个cabin的她最爱的朋友。我们亲昵地和这对迷人的power couple拥依,用大小相机留下这份美好的,动态或静态的,立得或需要冲扫的,属于他们的回忆。她真的很优秀,优秀到我哪怕每天和她住一起、见证过无数私人的崩溃的瞬间,我都会还是会觉得无地自容。她有聪明的脑袋,漂亮的皮囊,坚定的内心,是一个完美的人。他也优秀,优异的高考分数,给他送去了优异的科研能力和就业实力,小几年就在大厂做NLP年入百万。他帅也帅得很离谱,帅就算了,他还健身,拿了学校的健美先生冠军,我这辈子没看过那么完美的裸体(对不起)。他们走在一起时,风都要给他们让路。他们怎么不是power couple呢?我觉得找遍学校也找不到如此迷人的一对。

他请婚庆公司剪辑的视频,里面播放着她最喜欢的五月天,闪回着他们恋爱七年的瞬间,她的荣耀,她的trauma,她的快乐与勇敢,她为他放弃的美国硕士offer和她一度渴望的人生。视频结束,我们被领到甲板,高大英俊的他环抱着一大捧俗气的玫瑰单膝跪地。不用猜也知道,那999朵玫瑰会被他们分发给我们,被我们水养几日,然后分类进上海各区各弄的湿垃圾桶里。扑面而来的江风,狂暴地把他的誓言吹散到世界各地,无礼地阻拦着我们的倾听。我的确什么也没听见,于是幸运地避免了替人尴尬的毛病。她说我愿意,我愿意。我只听见了这句。

路过的大小船只,人们纷纷朝着我们大吼,“永远幸福!永远快乐!” 欢笑间我给她拍了特别好看的照片,她眼里含着的泪水透过我相机的取景器滴进了我海绵般的心中,倏地一下,就了无踪影。试戴了许多次的戒指,这次永恒地嵌套进了她的手指,他跪地的那只膝盖,很快便散了乌青。

日子又从初春快进到了酷暑,我们欢天喜地赶往成都参加她举办的西式婚礼。亲友,甚至我们学院的教授和院长都受邀前来,为她送上最美的祝福和最贵的礼物。我看着她穿上闪亮华贵的婚纱,绫罗绸缎打制的敬酒裙,在千万朵鲜花簇拥与千万盏星灯照耀下,漂浮过那个她心向往之的通向永生幸福的isle,穿梭在所有爱她的人之间。我的眼泪跟梅雨似的忽大忽小地滴落,直到某一刻我可怜的眼眶再也兜不住这份我不知道是什么的感情,混杂着祝福与仇恨、向往与忏悔的眼泪决堤而下,泼湿了我的礼裙。那时候我海绵一般的心脏像是被施瓦辛格捏了紧,她的血泪,掺杂着我的,一并在那一瞬间被拧出,延展成一泊棕色的堰塞湖。彼时她站在洒满水晶砂砾的白色isle上闪耀着万丈光芒,等候着她的爸爸把她牵给他的新郎。她颤抖着回过头来看向我的镜头,眼含泪光用口型跟我说,”我爱你“,然后转过头充满希望地朝前走去。

她后来很急速地离婚了,像是一片秋叶落下那么急速,在我毕业论文都还没写完的时候。坚定迈入婚姻后她肉眼可见地被消耗,甚至用“被吞噬”这样的词都不夸张。我作为天天与她共枕同眠的室友,也只能坚定地挑走她老公本应尽的职责——兜住她无处安放的情绪,也就是“提供情绪价值”。她老公真的会在她生日当天跟她暴力地吵架、冷战,她老公也会在她哭得躺在地上打滚的时候说“我觉得你精神有问题,你需要去看心理医生”,她老公还会在她开心给自己置办衣物时对她大吼“凭什么是我装修还贷付这么多钱,你就可以想买什么买什么”,她老公会说她自私、愚蠢,说她想要完成的梦想毫无意义。她开始往返于寝室与上海千万级的摩登住所之间,做饭、做清洁、收拾他扯得满地都是的袜子。她开始在她本该钻研学术科研的时候,躲在寝室两平米不到的阳台上放声大哭。

她老公是,我常说的,“一堵石墙”。住在寝室这么三年,我像是把《婚姻故事》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外放着他俩吵架的电话,我像是在完成期中作业一样,煞有介事地在一旁做着话语分析。话轮像一个永不落地的乒乓球,一次又一次地被他们两个聪明又性感的狂怒之人拍来打去,可核心论点却没有一个人尝试去解决——他们的梦想不在一径。最后失望变成绝望,她又一次哭成了一个幼稚的小孩。婚姻生活,在那些崩溃的夜晚里,在我的眼前,近距离地铺陈开来,展露出它最丑陋最沮丧的模样——爱是信任,信任是袒露,袒露是脆弱,脆弱是勉强,勉强是坠落,坠落是深渊,深渊是,如今我被囚禁在的塔尔塔洛斯——他们曾经那些标准的精英的神性的爱恋脸谱,那些相濡以沫的不阿守候,都被急切地用刺刀般的言语切砍成再也无法拼凑齐整的碎片。

在只属于她和我的二人间里,海绵一样的我吸收了她的所有泪水。我开始不相信世界上存在任何完美的人和事——她那么自在,头脑那么理智,怎么会跟这样的人谈了七年并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留在上海和他结婚?他看上去那么put together,那么accomplished,怎么会这样对待自己的老婆?他们的爱情那么遥不可及,怎么突然就坍缩成了让人恐惧的黑洞?直到多年后我读到了陈朗缅怀晓宏的那篇推送,才觉:完美自洽的人之所以生机勃勃,都只是因为吸取了一人或无数人的真心。

然而我也知道我内心深处的“不明觉厉”。朋友们和他的灵魂交流让我嫉妒。我曾经也是多么地热爱哲学和理论。如果我们不结婚,我是否能更好地欣赏他的思想和行动?我想起小孩因为新冠停学在家的时候,我在家里疲惫不堪,他在网上挥斥方遒。国家、革命、现代性,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和他的朋友们聊女性主义的时候,我心中冷笑。 我曾经跟我的心理医生说,嫁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怎么可能幸福。你们想要的是同一个东西,但是总得有人管孩子、报税、理财、做饭,于是这就成了一个零和博弈。他越成功你越痛苦。我说现在我明白了,人如果要结婚的话,就应该和跟自己爱好不同的人结婚,比如如果你爱虚无缥缈、形而上的东西,就最好嫁/娶一个发自内心热爱管孩子、报税、理财、做饭的人。在资本主义社会混下去需要效率,而效率需要劳动分工。 我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在她们杰出的伴侣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内心最痛苦地尖叫着。又有多少女人最终用“爱情”说服了自己,抵消了、忘却了心中的尖叫,保持沉默。

他可能没有好好想过,历史上的多数学术大师们背后恐怕不是殷实的家底,就是甘心情愿伺候他们、为他们奉献一生的女人们。可能在他心里,他自己永远是那个从浙江山村蹦跶到北大、又蹦跶到耶鲁的孩子,以为自己是自由的,以为凭着一颗聪明的大脑、刻苦努力,还有善良,一切皆有可能。

陈朗的文字里已经连勉强的爱慕都难以被我强行地解读出来。曾经强大到可以让她抛弃世界与自我的爱,现在狼狈地化作她自己脑内的争吵。荆棘一样的文字刺痛我早已通体腐烂的心——爱情是神性的倔强的,但婚姻是经济、是运营。这原本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道理:社会主义哲学和资本主义社会没有办法融合共生。社会分工要求我们活成原子化的家庭,在原子化的家庭里分化成更小的原子,去附着、去支撑。如果两个人都热爱高屋建瓴的书影音游,家里的脏污只会积攒成一滩滚烫的岩浆,灼烧身心。

研三不写论文的那些好春光我总是一圈一圈地绕着浦东绿道骑车,60公里,80公里,我反复路过求婚那晚我把她领上的游艇码头。半年没到,这个码头所承载的希望全都被重新掷入黄浦江中。What happened?What happened?事情为什么会end up like this?事情只会end up like this。

我和室友,陈朗和晓宏,我们都是坚定的建构主义学派。我们深深地爱着我们与身边人系上的千丝万缕挂念,我们爱社会空间,爱身份认同,爱不与原子绑定的飘摇动荡,爱场域里探索惯习以促个人成长。我俩总是那么热烈激情地热爱这世界上所有燃烧着的太阳,想要把自己倾倒在那一根又一根把我们连在一起的丝线上。我俩又那么咬牙切齿、旗帜鲜明地憎恨着体制和阶级,我们痛斥那些具体的、那些让体制和阶级越发扭曲坚固的人。但为什么我们忘记了爱自己,忘记了恨枕边人?

我们做社会学研究的,其实总是被困在一个泡影中,研究时持续地欺骗自己说,我看到的都是事实,我自下而上的研究是在用语言和文字重构一个我所信任的世界,重证我尖锐的眼睛。我们看到的都是真的,我们写下的也都是真的,仿佛这样就可以还原一个完整的世界,捡拾散落的灵魂。可当我们步入这个泡影的时候,我们那么自信地忘了,泡影原本就是一种欺骗。我们那么自信地忘了,当我们被泡影包裹时,我们也成为了泡影本身——泛着迷人的虹、又脆弱得好像一眨眼就会破碎、消散。

我和她那么坚定地与女权主义、唯物主义辩证法和社会主义并肩,在我们小小的角落里拼杀出一片天地,去努力对抗男权社会和资本主义。我们坚定到,当我们看到男性沾上了女权就会觉得幽默,当我们看到Elon Musk/Kanye West这样的icons就会更加憎恨这个世界,当我们看到高楼看到跑车,都只会觉得那是世界支出来的下一个又大又硬的阴茎。但我们都不免落入俗套与窠臼,双眼被同样是一团泡影的“爱”蒙上易碎的彩虹。

When you look at someone through rose-colored glasses, all the red flags just look like flags.

That’s why I fucking detest roses.

后来我因为这样的生活太苦痛、乏味,于是选择了分手。室友离婚的原因如出一辙。她曾经在我面前好为人师,我也不爱拒绝,所以好几次想分手都被她坚定阻拦,和我说恋爱和今后的婚姻原本的模样就该如是,你再也找不到像企鹅一样依顺你、将就你,各方面条件也都不错,还乐意给你提供那么多“情绪价值”的男生。离婚后的她再也不愿劝阻我,也不愿教导我,只一心和我说,更大的世界和更远的远方还在等着你勇敢探索。

她和我说她的前夫如今和我一样患上了抑郁症和双向,还开始去看心理医生。她和我说,曾经她那么努力地想要和他一起经营的海外生活原本离他们那么近,他却一度不愿迈过心中坎投出哪怕一份简历,可离婚后他竟开始疯狂地投海外的工作。她说,他能找到一个他想要的女人,一个不如她聪明,但肯定比她更美更性感的妻子,来sustain他高傲的余生。“你还没明白吗,他们不喜欢聪明的女人。”

当男人在追逐“更高更快更强”的时候,我们在给这个破烂的世界自私地捅出更多篓子,然后暗爽着。

这时候我回想亲戚们说的那些伪善的话,“女孩子过了25就没有市场了、男娃娃三四十岁照样找小姑娘哦”,好像我是被奉上货架、有着赏味期的一颗肉罐头。“你不结婚生小孩也都只是说说吧,你以后会想明白的”,好像我真的需要这样一个“家庭”才能独立生活。

我回想起前些日子微博好友转发的一条人文观察推送,也是讲中国婚恋市场(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婚恋冠以“市场”之名),文中无情地谈及东亚女性29岁后再也不会绽放,若还没找到一个恋人或建立家庭,便会在社交媒体上杳无音信。

我回想起妈妈前不久眼含泪水和我讲的忧虑,“我从邱嬢嬢(我妈最好的朋友)那里听的,她说你不喜欢婚姻家庭小孩,其实都是我们的错,你说说,真的是我们的错吗?我们没有给你一个健康的家庭环境、没有给你足够的支持和爱吗?”

我答不上来。

再和室友联系时,就正值我幻想破灭、情绪崩溃,最终再一次狼狈地狠下决心再也不恋、再也不爱的前几日。

室友已经在英国拥抱了彻底开花的学术与事业,也交了新的男友。这个男友与她前夫相比少了很多身高、少了很多钱、少了很多肌肉、少了很多她喜欢的帅气与书生气,可他每天都愿意听她说话,在英国这样的美食荒漠里想方设法换着花样给她做她最喜欢吃的饭菜。最重要的是,她再也没有哭过。

她和我说,真正的爱情是不会让你患得患失的;如果一个人真的爱你,是不会让你等,也是不会让你哭的,云云。啊,我其实听不进她同我讲的道理,自然也不知道她口中的爱与我心中的爱有何交集。

人文社科研究是在千万个硕大田野中寻找客观证据,可爱情那么主观,我怎么能突然冷静呢?爱情好像只是我一个人的田野,客观证据的样本呢,只能是我遇到的那些我愿意勇敢追逐的人,然后我痛楚、失望、崩溃地抽出一把长剑扎向自己,蠢逼一样四处宣称说我再也不恋爱了,好像这就能解决问题;我仍然急切地在田野中搜寻着,那微弱的一声“我也爱你”,好像听到之后就能大病痊愈、改造世界,然后又被自己骗入一个新的泡影。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办,我的决心或许也只是说说而已。

Fever dream,that’s what my life feels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