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睡前刷到两个小学同学都结婚了。一个是女生,好像谈了很久健康的恋爱。另一个是男生,那会儿他喜欢我(蒽这不重要),大学之后他的妈妈还来找我妈妈,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想不想试试我们小黄”,他现在和一个相亲识得的、而后又谈了三个月的女生结婚了,我妈把他的结婚证照片转发给我。

迈过可怕的25岁之后刷到结婚证和小孩的频率好高,被亲朋好友频繁询问感情状态又得跟他们反复解释“不可能”的时候感觉好糟。我一生都在学习我的高中英语老师,专注不婚不育甚至从今往后要打造不恋不爱的人格,但还是很明显地感觉到the walls are closing in on me。

读研的室友,somehow也是我的soulmate、我的人生导师、我的学术战友,读研还没读明白就急吼吼地走了求婚、结婚、买房的全流程,我被迫参与了全程。

婚前她抓着我一直劝导我:你知道吗,虽然他冷酷无情从来没有给我道过歉,但他可以给我带来无限的事业与人格上的支持,让我清楚理智地看这个世界,我爱他,我只爱他。你知道吗,我本来也不想生孩子的,我觉得老了住敬老院就行了,但我老公说你老了之后哪怕敬老院,如果没有你孩子帮你镇住护工,你还是会被欺负。你知道吗,其实夫妻同居久了的生活就是需要小孩这样的新项目,不然活个什么劲?你知道吗,我身边有个像你这样游乐人生的叔叔,他四十岁的时候出车祸死了,都没有人给他收尸。我说姐,如果无人收尸也会成为我的人生终点,be it as it may。

亮丽的外滩,奔涌的江水,天空上悬停的无人机,拼写着她的名字。那艘在黄浦江上飘摇的租赁游艇,闪着星星点点的暖黄色彩灯,装了整整一个cabin的她最爱的朋友。我们亲昵地和这对迷人的power couple拥依,用大小相机留下这份美好的,动态或静态的,立得或需要冲扫的,属于他们的回忆。她真的很优秀,优秀到我哪怕每天和她住一起、见证过无数私人的崩溃的瞬间,我都还是会觉得无地自容。她有聪明的脑袋,漂亮的皮囊,坚定的内心,是一个完美的人。他也优秀,优异的高考分数,给他送去了优异的科研能力和就业实力,小几年就在大厂做NLP年入百万。他帅也帅得很离谱,帅就算了,他还健身,拿了学校的健美先生冠军,我这辈子没看过那么完美的裸体(对不起)。他们走在一起时,风都要给他们让路。他们怎么不是power couple呢?我觉得找遍学校也找不到如此迷人的一对。

他请婚庆公司剪辑的视频,里面播放着她最喜欢的五月天,闪回着他们恋爱七年的瞬间,她的荣耀,她的trauma,她的快乐与勇敢,她为他放弃的美国硕士offer和她一度渴望的人生。视频结束,我们被领到甲板,高大英俊的他环抱着一大捧俗气的玫瑰单膝跪地。不用猜也知道,那999朵玫瑰会被他们分发给我们,被我们水养几日,然后分类进上海各区各弄的湿垃圾桶里。扑面而来的江风,狂暴地把他的誓言吹散到世界各地,无礼地阻拦着我们的倾听。我的确什么也没听见,于是幸运地避免了替人尴尬的毛病。她说我愿意,我愿意。我只听见了这句。

路过的大小船只,人们纷纷朝着我们大吼,“永远幸福!永远快乐!” 欢笑间我给她拍了特别好看的照片,她眼里含着的泪水透过我相机的取景器滴进了我海绵般的心中,倏地一下,就了无踪影。试戴了许多次的戒指,这次永恒地嵌套进了她的手指,他跪地的那只膝盖,很快便散了乌青。

日子又从初春快进到了酷暑,我们欢天喜地赶往成都参加她举办的西式婚礼。亲友,甚至我们学院的教授和院长都受邀前来,为她送上最美的祝福和最贵的礼物。我看着她穿上闪亮华贵的婚纱,绫罗绸缎打制的敬酒裙,在千万朵鲜花簇拥与千万盏星灯照耀下,漂浮过那个她心向往之的通向永生幸福的isle,穿梭在所有爱她的人之间。我的眼泪跟梅雨似的忽大忽小地滴落,直到某一刻我可怜的眼眶再也兜不住这份我不知道是什么的感情,混杂着祝福与仇恨、向往与忏悔的眼泪决堤而下,泼湿了我的礼裙。那时候我海绵一般的心脏像是被施瓦辛格捏了紧,她的血泪,掺杂着我的,一并在那一瞬间被拧出,延展成一泊棕色的堰塞湖。彼时她站在洒满水晶砂砾的白色isle上闪耀着万丈光芒,等候着她的爸爸把她牵给他的新郎。她颤抖着回过头来看向我的镜头,眼含泪光用口型跟我说,”我爱你“,然后转过头充满希望地朝前走去。

她后来很急速地离婚了,像是一片秋叶落下那么急速,在我毕业论文都还没写完的时候。坚定迈入婚姻后她肉眼可见地被消耗,甚至用“被吞噬”这样的词都不夸张。我作为天天与她共枕同眠的室友,也只能坚定地挑走她老公本应尽的职责——兜住她无处安放的情绪,也就是“提供情绪价值”。她老公真的会在她生日当天跟她暴力地吵架、冷战,她老公也会在她哭得躺在地上打滚的时候说“我觉得你精神有问题,你需要去看心理医生”,她老公还会在她开心给自己置办衣物时对她大吼“凭什么是我装修还贷付这么多钱,你就可以想买什么买什么”,她老公会说她自私、愚蠢,说她想要完成的梦想毫无意义。她开始往返于寝室与上海千万级的摩登住所之间,做饭、做清洁、收拾他扯得满地都是的袜子。她开始在她本该钻研学术科研的时候,躲在寝室两平米不到的阳台上放声大哭。

她老公是,我常说的,“一堵石墙”。住在寝室这么三年,我像是把《婚姻故事》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外放着他俩吵架的电话,我像是在完成期中作业一样,煞有介事地在一旁做着话语分析。话轮像一个永不落地的乒乓球,一次又一次地被他们两个聪明又性感的狂怒之人拍来打去,可核心论点却没有一个人尝试去解决——他们的梦想不在一径。最后失望变成绝望,她又一次哭成了一个幼稚的小孩。婚姻生活,在那些崩溃的夜晚里,在我的眼前,近距离地铺陈开来,展露出它最丑陋最沮丧的模样——爱是信任,信任是袒露,袒露是脆弱,脆弱是勉强,勉强是坠落,坠落是深渊,深渊是,如今我被囚禁在的塔尔塔洛斯——他们曾经那些标准的精英的神性的爱恋脸谱,那些相濡以沫的不阿守候,都被急切地用刺刀般的言语切砍成再也无法拼凑齐整的碎片。

在只属于她和我的二人间里,海绵一样的我吸收了她的所有泪水。我开始不相信世界上存在任何完美的人和事——她那么自在,头脑那么理智,怎么会跟这样的人谈了七年并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留在上海和他结婚?他看上去那么put together,那么accomplished,怎么会这样对待自己的老婆?他们的爱情那么遥不可及,怎么突然就坍缩成了让人恐惧的黑洞?直到多年后我读到了陈朗缅怀晓宏的那篇推送,才觉:完美自洽的人之所以生机勃勃,都只是因为吸取了一人或无数人的真心。

然而我也知道我内心深处的“不明觉厉”。朋友们和他的灵魂交流让我嫉妒。我曾经也是多么地热爱哲学和理论。如果我们不结婚,我是否能更好地欣赏他的思想和行动?我想起小孩因为新冠停学在家的时候,我在家里疲惫不堪,他在网上挥斥方遒。国家、革命、现代性,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和他的朋友们聊女性主义的时候,我心中冷笑。 我曾经跟我的心理医生说,嫁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怎么可能幸福。你们想要的是同一个东西,但是总得有人管孩子、报税、理财、做饭,于是这就成了一个零和博弈。他越成功你越痛苦。我说现在我明白了,人如果要结婚的话,就应该和跟自己爱好不同的人结婚,比如如果你爱虚无缥缈、形而上的东西,就最好嫁/娶一个发自内心热爱管孩子、报税、理财、做饭的人。在资本主义社会混下去需要效率,而效率需要劳动分工。 我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在她们杰出的伴侣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内心最痛苦地尖叫着。又有多少女人最终用“爱情”说服了自己,抵消了、忘却了心中的尖叫,保持沉默。

他可能没有好好想过,历史上的多数学术大师们背后恐怕不是殷实的家底,就是甘心情愿伺候他们、为他们奉献一生的女人们。可能在他心里,他自己永远是那个从浙江山村蹦跶到北大、又蹦跶到耶鲁的孩子,以为自己是自由的,以为凭着一颗聪明的大脑、刻苦努力,还有善良,一切皆有可能。

陈朗的文字里已经连勉强的爱慕都难以被我强行地解读出来。曾经强大到可以让她抛弃世界与自我的爱,现在狼狈地化作她自己脑内的争吵。荆棘一样的文字刺痛我早已通体腐烂的心——爱情是神性的倔强的,但婚姻是经济、是运营。这原本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道理:社会主义哲学和资本主义社会没有办法融合共生。社会分工要求我们活成原子化的家庭,在原子化的家庭里分化成更小的原子,去附着、去支撑。如果两个人都热爱高屋建瓴的书影音游,家里的脏污只会积攒成一滩滚烫的岩浆,灼烧身心。

研三不写论文的那些好春光我总是一圈一圈地绕着浦东绿道骑车,60公里,80公里,我反复路过求婚那晚我把她领上的游艇码头。半年没到,这个码头所承载的希望全都被重新掷入黄浦江中。What happened?What happened?事情为什么会end up like this?事情只会end up like this。

我和室友,陈朗和晓宏,我们都是坚定的建构主义学派。我们深深地爱着我们与身边人系上的千丝万缕挂念,我们爱社会空间,爱身份认同,爱不与原子绑定的飘摇动荡,爱场域里探索惯习以促个人成长。我俩总是那么热烈激情地热爱这世界上所有燃烧着的太阳,想要把自己倾倒在那一根又一根把我们连在一起的丝线上。我俩又那么咬牙切齿、旗帜鲜明地憎恨着体制和阶级,我们痛斥那些具体的、那些让体制和阶级越发扭曲坚固的人。但为什么我们忘记了爱自己,忘记了恨枕边人?

我们做社会学研究的,其实总是被困在一个泡影中,研究时持续地欺骗自己说,我看到的都是事实,我自下而上的研究是在用语言和文字重构一个我所信任的世界,重证我尖锐的眼睛。我们看到的都是真的,我们写下的也都是真的,仿佛这样就可以还原一个完整的世界,捡拾散落的灵魂。可当我们步入这个泡影的时候,我们那么自信地忘了,泡影原本就是一种欺骗。我们那么自信地忘了,当我们被泡影包裹时,我们也成为了泡影本身——泛着迷人的虹、又脆弱得好像一眨眼就会破碎、消散。

我和她那么坚定地与女权主义、唯物主义辩证法和社会主义并肩,在我们小小的角落里拼杀出一片天地,去努力对抗男权社会和资本主义。我们坚定到,当我们看到男性沾上了女权就会觉得幽默,当我们看到Elon Musk/Kanye West这样的icons就会更加憎恨这个世界,当我们看到高楼看到跑车,都只会觉得那是世界支出来的下一个又大又硬的阴茎。但我们都不免落入俗套与窠臼,双眼被同样是一团泡影的“爱”蒙上易碎的彩虹。

When you look at someone through rose-colored glasses, all the red flags just look like flags.

That’s why I fucking detest roses.

后来我因为这样的生活太苦痛、乏味,于是选择了分手。室友离婚的原因如出一辙。她曾经在我面前好为人师,我也不爱拒绝,所以好几次想分手都被她坚定阻拦,和我说恋爱和今后的婚姻原本的模样就该如是,你再也找不到像企鹅一样依顺你、将就你,各方面条件也都不错,还乐意给你提供那么多“情绪价值”的男生。离婚后的她再也不愿劝阻我,也不愿教导我,只一心和我说,更大的世界和更远的远方还在等着你勇敢探索。

她和我说她的前夫如今和我一样患上了抑郁症和双向,还开始去看心理医生。她和我说,曾经她那么努力地想要和他一起经营的海外生活原本离他们那么近,他却一度不愿迈过心中坎投出哪怕一份简历,可离婚后他竟开始疯狂地投海外的工作。她说,他能找到一个他想要的女人,一个不如她聪明,但肯定比她更美更性感的妻子,来sustain他高傲的余生。“你还没明白吗,他们不喜欢聪明的女人。”

当男人在追逐“更高更快更强”的时候,我们在给这个破烂的世界自私地捅出更多篓子,然后暗爽着。

这时候我回想亲戚们说的那些伪善的话,“女孩子过了25就没有市场了、男娃娃三四十岁照样找小姑娘哦”,好像我是被奉上货架、有着赏味期的一颗肉罐头。“你不结婚生小孩也都只是说说吧,你以后会想明白的”,好像我真的需要这样一个“家庭”才能独立生活。

我回想起前些日子微博好友转发的一条人文观察推送,也是讲中国婚恋市场(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婚恋冠以“市场”之名),文中无情地谈及东亚女性29岁后再也不会绽放,若还没找到一个恋人或建立家庭,便会在社交媒体上杳无音信。

我回想起妈妈前不久眼含泪水和我讲的忧虑,“我从邱嬢嬢(我妈最好的朋友)那里听的,她说你不喜欢婚姻家庭小孩,其实都是我们的错,你说说,真的是我们的错吗?我们没有给你一个健康的家庭环境、没有给你足够的支持和爱吗?”

我答不上来。

再和室友联系时,就正值我幻想破灭、情绪崩溃,最终再一次狼狈地狠下决心再也不恋、再也不爱的前几日。

室友已经在英国拥抱了彻底开花的学术与事业,也交了新的男友。这个男友与她前夫相比少了很多身高、少了很多钱、少了很多肌肉、少了很多她喜欢的帅气与书生气,可他每天都愿意听她说话,在英国这样的美食荒漠里想方设法换着花样给她做她最喜欢吃的饭菜。最重要的是,她再也没有哭过。

她和我说,真正的爱情是不会让你患得患失的;如果一个人真的爱你,是不会让你等,也是不会让你哭的,云云。啊,我其实听不进她同我讲的道理,自然也不知道她口中的爱与我心中的爱有何交集。

人文社科研究是在千万个硕大田野中寻找客观证据,可爱情那么主观,我怎么能突然冷静呢?爱情好像只是我一个人的田野,客观证据的样本呢,只能是我遇到的那些我愿意勇敢追逐的人,然后我痛楚、失望、崩溃地抽出一把长剑扎向自己,蠢逼一样四处宣称说我再也不恋爱了,好像这就能解决问题;我仍然急切地在田野中搜寻着,那微弱的一声“我也爱你”,好像听到之后就能大病痊愈、改造世界,然后又被自己骗入一个新的泡影。


后记

室友在伦敦的学术生活大开花了,一篇又一篇文章、一个又一个会议,大牛们都夸她灵光,这件事发生在那么优秀的她身上当然再正常不过。只是那个早就变味的学术场域、那些张牙舞爪的惯习,已经把她压得喘不过气,她一怒之下买了回成都的机票,同我住了些时日。

促膝长谈的十几个小时里,我们还是像在宿舍里一样,她窝在床里,我蹲在椅上,我们聊社会聊文化,跳出所有体制与规则去批判世界、重构我们的视野,一不小心脑子又升了好多级。但当我们谈及爱情与前夫的话题时,室友的表现和一年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好巧不巧,两人像是约好了,她的前夫就在她回来的这几天搬去了悉尼。两人的微信聊天已经不再针锋相对,我品读上去有种《北京遇上西雅图》中年感。聪明绝顶的他在29岁这样顺畅地再登人生巅峰,拿下字节算法百万年薪的offer,在朋友圈分享了俗气的悉尼歌剧院。也许他的这段人生也是许多开发工作者梦寐以求的,英俊、聪明、名校、大厂、出国、中产。想必他后来加上的微信好友中,已经有不少男男女女被这般条件迷了去。并且,前文他刚患上的抑郁转双向,somehow就这样痊愈了。

“他现在突然想要在那边拿绿卡了,可是这个面试机会一开始还是我帮他network到的。” 室友面无表情地和我说了这句话,一年前的她可是会崩溃地抱着我说的。

“可是一开始你俩的争端不就是你想出去、他不想出去吗?你们俩唯一的矛盾不就是这个吗?他怎么突然就想了?他明明可以随时随地迈出这一步的。”

“他现在觉得人生只是体验了。他只爱他自己啊。” 话毕,她像《甄嬛传》里的华妃一样对着我笑,狡诈和轻佻,覆盖了她无数个夜晚的崩溃和脆弱。

她已经不需要再跟我详述什么了。我只是暗自庆幸她还被现在这位新的男友全心全意地爱着、健康地爱着。可有时候她的清醒也让我害怕,“这段新的爱情怎么可能是永恒的呢?再永恒都不如我自己永恒,你就等着我毕业我们一起创业赚钱吧。”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是以一种咬牙切齿的姿态,我不知道她准备在毕业后报复谁。

“...可是半年了我好像一点进步都没有。”

“得了吧。你差这半年吗?” 姐如炬的目光投来,烧得我脑仁发烫,然后她如femcel一般对我进行了如下的教育:

“你身边其实95%的人都是不如你也配不上你的废物。你其实早就知道了,你只是太善良了不敢承认。既然事实都是这样了,他们应该求着要你留在他们身边才对,你闪耀成这样,他们要是还不懂得珍惜,你应该让他们全都爬。”

“太多人都是利益为上、只爱自己的人了。你以为那些说不爱你的人是真的不爱你吗?他们爱你,他们不爱你,都只是要看你在当下有没有给他们最大的利益罢了。可能在他们眼里你刚毕业,年纪上你不够适配,人格上你不够成熟、勇敢,性格上你不够稳定、坚强,物质上你不够有钱,能力上你还不能赚大钱。笑死了,你这种厚积薄发的人,上面这些条件五年后你能缺哪个?但很可惜,我说了,那些95%的不如你也配不上你的人都是些鼠目寸光的庸辈,一辈子也就只会吸点血了。”

“一边冷漠地说着自己有多强,一边四处开屏来掩饰自己的脆弱,你其实第一秒就看出来了对吧。”

“我们不是早就意识到我们的困境了吗?We live in this society,男人自始至终都是'我本位',他们从来没有流动过——谁爱他他就能开启一段配得感拉满的关系,谁不爱他他只会觉得别人不配,他爱谁他就会立刻开启劣等的程式化表演,你不是早就聪明到把谁都看得干干净净了吗?永远,永远都是女性像流水一样去适配、去贴合,也永远都是我们在消耗时间和心神去幻想,甚至去付诸实践,期望收获ROI完全不合理的回报。爱情是一种错觉,甚至是一种建立在想象上的幻觉。时间和心神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宝贵的财富啊,你凭什么把这些都浪费在他们身上?”

“你什么都没做错,you just love love。你把爱给出去的时候,从来都不在乎他人身上的标签和价值,也从来都不在乎这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这是世界上最纯粹的爱,这种爱我只从你这里感受过,我相信你的其他朋友们也会作出同样的评价。要是真有人觉得这是无理取闹、滑稽演绎,那他们是真的不知道爱是什么。要是真有人因为你这样爱他而让你默默消耗心神,那他根本不是什么好人。”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所有人对我说的所有话,都会从我光溜的大脑皮层上滑走。爱是什么?我知道爱是什么吗?我说了我再也不爱、再也不恋,我和她同频地当起了嘴上的femcel,她做到了吗?我做到了吗?

我没有。我还在悄悄地写下面这种鬼话。

其实我现在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书写十本爱意满溢的情书集,我可以随时随地朝那个漂亮的河口源源不断地流淌、流去未知的远方,但是我没有太阳,河口也被淤堵。我幻想某天我悲苦或极乐地死于心脏的爆炸、血脉的喷发,也许那时我如让我惧怕的白色梦境一样,被一本红册子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或者,那时我终于被拾起,我如久旱逢甘霖般收到了我渴求的爱。不论怎样,不论怎样我想继续像河流一样流淌,我想继续蒸发,我想冲刷沿岸的泥沙,我提供无尽的给养。

其实每天路过你的那几秒我的世界都被抽成了真空,二月如此,五月也如此。那会儿我总是想好好盯着你的发丝卷和眼睛细细欣赏,想扑上去问你很多有趣的问题,想坐在你旁边看你网上冲浪,也想递给你很多我捏在手里太久已经捏烂了的大小礼物,塞给你很多我写的小字,给你看我拍的照片。但许多时候电子屏幕和人来人往都阻碍着我的视线,当然你那副硬硬的壳子也坚决地隔断着我的喜欢。可是真空的世界里他们都是死的,声音都是哑的,时间钝了,我也钝了,只有你像太阳一样漂漂亮亮。

竟然真的从冬天到夏天了。非理性的病毒都已经全然褪去,喷薄的情欲像四十度高烧一样把我彻头彻尾地清洗,然后消失不见。我再也没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再也没放大自我还以为顾影自怜就是爱情。我意识到我还是喜欢你,我还是偷偷看你,或者明目张胆地看你,像是世界里只剩这么些人一样看你,健康地喜欢着刀剑一样凌厉果决的你,喜欢你想成为的你,喜欢你讨厌的你,凌晨三点的你,早上九点的你,抖脚的你,火箭一样走路的你。

成都的温度越来越闷热,我的心绪也被蒸得越来越慌乱。我好像太脆弱太善良了,太愚笨太幼稚了,我带了很多奇怪的刺,好像也因为工作和内耗流失了好多好多元气和灵光。在我踏入的这第一个从林里,我真的像一只兔子一样四处留窟寻求庇佑,在虎狼的大腿根下奔逃,才能寻到一丝喘息的安全空间。累成这样我也不想再要谁的托举和保护,我只想再在这儿多留会儿,坚强地留会儿。再多一点时间。

然后夏天又会把我们指引到冬天。我也许会越来越慌乱,或越来越成熟。我不知道,但我很在乎,我想变得更好更强,我想让你也变得更好更强。每次我看电影读文学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小丑,每次你无情地给我点小丑的时候我都会被气笑,我还会无能狂怒地羡慕甚至嫉妒他们能正大光明地送你礼物、给你评论、和你合照,结果我竟还在长久地拧巴着。我就是小丑怎么了,我就是特别特别地爱你,我没病,我不治。

有人看出来我的爱有多纯净了吗?我甚至自洽得不需要认可。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停在原地,然后一股劲凉的风找到了路、吹进了我的耳朵。

人文研究很有意思。研一和室友一起装模作样地坐在第一排听郑老师教我们“质性研究怎么做”,我俩都在research ethics那一模块里记了同样的笔记:研读理论时要打开,观察案例时要沉浸,访谈和分析时要投入,研究结束后要抽离。那晚我们再聊起这么些步骤、这么些引我们进入人文研究的阶梯,才意识到她的学术世界和我的钢铁丛林历险都变得幽默起来。

我们发现这学术界真正的人文研究学者是没有几个的:曾经学院里顶顶有名的学者、我们的偶像、她的导师,在我们读书那会儿一人带领整个实验室狂发了数不清多少SSCI。可如今她作为学院里寥寥无几的真正懂质性研究的教授之一,正努力并成功地让“语言 x 计算机”这种交叉学科和学术研究生根。而我们回过头去看她发过的论文,也许二十篇中只有两篇是倾注了心血、像我们笔记上那样谨慎地走全了整个步骤的沉浸之作,其他的文章不过都是热点投机而已,就像那些在微博热门话题下蹭热度的营销号。质性研究的土壤也就这样越来越贫瘠,她现在把学院的“学术氛围”盘得风生水起了,还会想起来她论文里那些被阶级压得喘不过气、没法接受江湾双语教育的小孩们吗?她还会想起来,她忽视了太久的自己的家庭吗?她更应该想起来的是什么?我们觉得她不知道,我们当然也不知道。

我们发现公司里真正聪明的人是没有几个的:曾经我景仰的老板们,有着稳固得不行的决策之位,优异的成绩、漂亮的名校标签,当然也有着彼时我望尘莫及的超强业务能力,扛着半个集团的营收勇往直前。后来一条一条的信息、一句一句的话语,被一个接一个与我无关的人递送进我的耳朵里,我逐渐发现所有人都不过如此。诚然她们都如模板化的精英般优秀、努力,但她们也都像脸谱化的小人样虚伪、自私,当然她们也同我们一样可怜。漂亮话一套又一套,掩盖的不过是她们野心背后的脆弱和纠结,掩盖的分明只是她们私密生活中那几根让他们坐立难安的、她们又踩得任劳任怨的红线,她们也虚荣、崩溃,甚至愚笨得找不到那条就铺陈在眼前的退路,那是她们无法拥有的一颗直面苟且的决心。她们在吃老板的屎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她们让员工吃屎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些什么?亲密关系中那些让她们失去平衡的砝码,那些聊胜于无的给养,那些似有似无的陪伴,是不是都被束之高阁了?她们的坚强和冷漠,又吞噬掉了多少她们的温柔?她们想成为什么?我们觉得她们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她们,她们,我们,茫然的女性,在职场中当爹、亲密关系里当妈的女性。

我说人文研究很有意思,是因为室友和我至今还保持着一颗诚挚不染的心。质性研究的流程,我们俩都还在循规蹈矩地走着,尽管我们早就不在同一个世界里打拼了。在阅读理论时我们敞开了胸怀,而在观察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时,我们沉浸在他们的场域中。访谈与分析时,我们总是一度为他们、为自己流泪;而临到抽离时,也只有真正的完成“沉浸”这一步的人文研究者才知道,这一个步骤并不是写在笔记本上简简单单两个字而已。真正的抽离,也许会发生在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下辈子。在这个浮躁的、有无数条近道可抄的世界里,在一群追求更高更快更强的人当中,我们还在沉浸,我们从未抽离。很多人在我们流动的生命中进入又远去,而我们从未抽离。我和她的根系、枝叶、氧气,都会永远留存,我固执地希望我们至少点亮了一些人。

也只有这时候存在主义危机和现代性悲剧才会袭来,虚无与割裂像课本上钱塘江大潮一般涌入我们开了一道小口的心——我们会命运般地、受到诅咒般地,永远这样什么都不管地爱下去、流动下去。那天我们意识到,哪怕早就掌握了全部真相,我们的爱也永远无法变成恨。世界原本就不是由0和1构成的,生活也不是在沉沦和失望中做选择,社会它明明是人际关系的总和,不是树敌、不是隐匿、不是潜藏,更不是卑怯和扭曲,它一直都是由爱串联在一起的希望。

其实没有什么人真正做出了选择。每一步看似是选择的动作,不过都只是reasoning,都只是社会个体在场域中基于惯习做出的,说服自己的行为。以此,基于reasoning的话语、文字,我此刻写下的这些东西、我曾经说出的东西,它们都代表着宏大时空中的一个微小切片,它曾经是无懈可击的真实,是彼时的每一个当下的我们,最乐意信任的、最愿意为之牺牲的伟大哲学。OKR、GMV,脚步的留驻、眼神的交汇,买车、买房、贷款、投资,牵手、拥抱、接吻、做爱,想不想的、要不要的、爱不爱的,全都是自己说给当下的自己听,一旦它脱离了自我,它也就变成了谎言,离绝对的真相越来越远。

我说人文研究很有意思,因为只要沉浸,真相就永远会留在我们手中,它总会找到一条路、回到我们手中,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事物能躲过我的眼睛。我早就跳出了一圈又一圈现实、一层又一层伪装、一圈又一圈谎言。我还是想残酷无情地说我爱你,你还会觉得我是小丑吗?如果那真是爱,我愿意被灼伤眼睛,因为我心中的一道道烙印,它指向残忍,也同等映照幸运。

只是我再也不想被欺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