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人老师

今天去人乙老师的长乐路弄堂studio里纹身了。上完阿曲的课之后心情非常轻快,今天天气也晴朗得刚刚好。从上图站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乌南幼儿园放学,门口排着长队,都是说英语的中国家长和说中文的外国家长,突然又有那种世界不属于我的感觉了。忽然来了一阵风,梧桐絮从屋顶上飘落,点缀在我没梳洗的卷毛里。

在studio门口笨拙地脱下马丁靴和外套,她帮我摘掉了头发里的梧桐絮。我就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安静地等,马上就等无聊了,于是开始玩我前几天受伤的无名指。指甲盖里已经泛上来漆黑的淤血,磕掉的一大块肉也长出了狰狞的痂,使劲按了按好像又没有前几天那种从指尖疼到手臂再疼到太阳穴的疼。我觉得这也算我的英雄勋章了吧,在寝室想英雄救美以一己之力给水桶换水。她很专注地在自己的工作台上剪样图、戴手套、取新针、调墨水,一句话也没说。打好印之后她还问我位置对不对,问我纹粗点还是细点,我长长地额了一声,回答说,“不知道”,随后尴尬地笑了笑。她肯定觉得我是个连处理私人问题都处理不好的弱智,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椅子一转,她看着我的胸口说,“开始了哦”,我说,“好的呀”,她嘻嘻笑了两声,拿出艺术家的力气,两手干练地按在我的肩上,用手一针一针地刺破我的皮肤。

刚开始她问我疼不疼,我说就那样吧,她说确实,就那样吧。后来她又喃喃,“你真好上色”,我感觉我像是一只在圈里等待着盖防疫章的小花猪。她看着迷惑的我轻轻说,“嗯,皮肤白的都很好上色哦。”

后来我们没有说话,我玩我的手指,玩完手指我又开始窥探这间studio的小窗户,窗外就是老弄堂的房檐、电线,树叶、树枝、鸟屎和天空,还有远方静安区的商务楼,窥探完窗户之后我又侧身去观察她。环形灯开得很亮,照在我眼睛里给我晕得慌。她一丝不苟地盯着那份未完成的作品,呼吸轻轻,手臂却还是在我身上压得紧紧的。她的右手带着似有似无的节奏持续在我胸口扎下小洞,她刺一下,我无处安放的右手食指就跟着点一下我的裤带扣子,最后也没数清楚我挨了多少针。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专注的人,我看她厚厚的头发丝,每一根似乎都透着专注。我看她毛衣背心的走线,看她灯芯绒衬衫的纹路,它们都是那么地专注。

一个多小时,我们听完了Marvin Gaye,Kevin Morby,Super Furry Animals,Motorama,Bobby Helms,Slowdive,Yuck,妈的还有好多我都列不出来。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像对待艺术品一样对待我锁骨下面那片颜色,仔细叮嘱我要做这做那,我却轻飘飘地,什么都没听进去。我一个劲傻乎乎地对她说,“好的呀”,“好的呀”。那时候我脑子里在想,我觉得我又是一个女主了,我是《燃烧女子的肖像》里的Heloise,我骄横决绝又软弱迷茫,我的眼睛里是柔情和抵抗,我用我自己的观察解开我自己的衣褂。

她把歌单传给我的时候说从虾米转码过来之后歌单都变乱了,好多名字是对的但里边的歌却很奇怪,于是我倾情向她推荐了YouTube Music,当然还有家庭会员。我说今天真是个美好的下午,她说等会出去晒晒太阳,还会更美好。我又笨拙地重新穿上马丁靴,想让我的腿显得细一点,就把鞋带狠狠地系紧了去,而后踩着年久失修的木梯,啪嗒啪嗒地下了楼。我听到她打电话跟女友撒娇,看到二楼的老大爷遛弯儿完毕回家,又瞥到楼外的箱子里停了一辆祖母绿的保时捷,眼神再拉长点,就是静安区的午后斜阳和梧桐树,电动车与豪车齐飞,我的眼泪共夕阳一色。

此时此刻,我记起我是一个在长江上来回漂泊,却自由轻快的,重庆女人。

第二次见人老师

上次见到人老师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秋天,我将之形容为“天亮亮的,风凉凉的”。那天她很顺手地从我的羊毛卷里理出一朵路上凋落进去的小花。那时我们两人就特别安静地听着她的歌单,那些只有两三个人标记过“听过”的摇滚,我眼睛大睁着却又像睡了很舒服的一个大觉。出门时想起来翻了翻她的朋友圈,她女友为她拍了张胶片,她杂乱分层的黑发冒出几根小辫,穿一身不起眼的工装,蹲在一排大盆栽里,冷冷地望向镜头,我想她是想表达她自己也是一钵大盆栽的意思。

那天还差半秒我就爱上她了。我们在那个小房间里就像烧女图电影一样的,一句话也不说,你看我的肉,一针一针地捅它,我就看你认真的眼睛,反正你也没看我。不过大家都知道我的爱很廉价,很快地冲上来了,只会又很快地沉下去。 今天是2022年3月以来我第一次进城。两年没见人老师,她行云流水地为我开门、朝我打招呼,我却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我觉得她也不记得我了,因为她的客人都太美丽太有趣,我应该算不上什么东西。

两年不见她圆润了些,脸嘭嘭的,但她的头发还是那样的,分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层,冒出一两根看上去许久没再拆过的小辫。我也还是那样的,没有自己的主见,一直询问她我应该把图案纹在哪儿。她问我那就在这里好吗,我想都不想就说好啊好啊好的呀,我没有意见的。这样她应该能记得起我了吧,两年前那个不论干什么都只会说“好的呀”的瓜皮。

蓝牙音箱里放的不再是摇滚,而是Blackpink。她乐滋滋地同我一起赞叹“Blackpink in your area”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一句口号,又同我一起大唱了三遍Shut Down,又同我一起感慨DPR IAN是多么地帅。

今天我们很热烈地聊了天。她觉得茄子软绵绵的像屎,她说她以前一天可以睡二十个小时,她说安徽方言种类多到她听不懂隔壁村的人说话,江西的凉拌粉里有橘皮,她最喜欢吃素饺子,喜欢往里放豆腐木耳胡萝卜,她没碰过直女,水瓶座没有直人,她养过蛇,她害怕蛤蟆。我听成她害怕“汗毛”,我说我满手都是汗毛,可别把你吓坏了。

之后我们也失去了聊天的力气,蓝牙音箱也没电了。她吐着草莓还是蓝莓味的电子烟雾进房间充电,开始播放往常的那些只有两三个人听过的摇滚。又安静了,隔壁人家已经在厨房洗碗。我手臂上的红痣点缀着她设计的云朵,收尾时她一下子觉得我有粒凸出的鸡皮疙瘩像极了云朵的鼻子,于是拿着手针在稿纸上云朵的眼睛与嘴巴之间点了两点,“你也觉得很像吧?”

“嗯嗯,是呀是呀。” 我又没思考了,总觉得什么都听她的就对了。

手臂搭在软垫上,她右肩的小辫滑落进我的掌心里。

我不再像两年前那样热切地观察她了。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光滑,没有几根让她害怕的汗毛,有的只是成片的我猜不出意味的纹身。她的手腕还是那么有劲儿,每针的深浅和间距看上去都那么地科学。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地真诚,墨水的调色,图案的勾勒,对我抛出的无聊话题的附和,怎么都那么真诚呢?又自作多情了呗。但这样的情感放置在上海的秋天里,是正常的。

第三次见人老师

人老师说我做事有规律,第一次找她纹一个,第二次找她纹两个,第三次找她纹三个。我说第一次你喜欢听摇滚,第二次你喜欢听kpop,第三次你突然不喜欢住老房民居开始住酒店了。

带着想让她记得我又怕她不记得我、想让她认同我又怕自己太无聊的怯懦,我又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过去的这一年她换了base,为了不交房租回了老家,又去了好多地方——她像一棵长了很多年的大树,扎根在自己的星球里,好像她真的和她的头发一样枝繁叶茂,就这样刺挠地长着,两个小辫儿蓄着,无阻碍地舒展、触及到整个世界。

她好像也交了新女友,和我的朋友们一样亚亚的。人老师在楼下工作,她就在楼上跟菲律宾老师学面试培训课,偷听一个小时才大概知道她是搞艺术做策展的,听上去和我们一样前途光明。她有时候像安静的小猫一样一钻进厕所里就三个小时,钻出来后才晓得是又化了妆又染好了黑粉相间的头发。

休息时她俩蜷缩在雾霾昏暗光线投射下的飘窗,她嘴里叼着红酒爆珠,煞有介事地给她的手臂做按摩。人老师时不时喊着好舒服、再重一点,一会儿又振奋精神说着要把她私藏的中医穴位书给宝看,一会儿又不吱声地把她抽剩的烟屁股拿来嘬了一口:“你看爱喜的烟屁股其实要比那个更高一些。” 我坐在工作台近近望着,嘴里衔着的我最讨厌的烟屁股一下子甜得很工业。

她们说话很小声,有一搭没一搭,就像人老师和我说话一样,很小声很小声,有一搭没一搭。和我工作时、上课时、回家时那种激情四射的样子都不一样,才发现原来我原本说话也那么小声,有一搭没一搭,可是为什么总是没有人听我说话、没有人能听懂我说话呢。

从一开始的两个小时,后来的四个小时,如今的八个小时,我总是有一些难以抑制的心思,妄图想要把亮晶晶的她占为己有。她听我念叨那些事情总是很认真,或许就像她听所有人说话一样。她也自述情绪稳定,“哪怕真的有什么我也会说没什么的”,老是说不知道这幅图会扎多久,一听我晚上急着回去上课,又念叨着来得及来得及来得及来得及。一些客人找她约图时还会附上像我工作找画手外包时一样的表格文档,给出清楚的指令和参考,她说她看不懂表,但能看懂这种表。“可是你选的都是我很喜欢的图诶。”“嗯?你也有不喜欢的图吗?”“我是个商人,我不是纯粹的艺术家!” 她像看一块上好的猪肉一样看着我的皮肤,“啊呀,好皮好皮,扎了这么久都没肿起来!” “宝宝,你过来给我往这儿拍张照呗!”

一个session被市中心这个布满灰尘人来人往的鸽子笼loft拉得像三个episodes。我们聊多邻国、聊做爱、聊tinder、聊社保、聊副业,头顶着头,小声耳语。有时候凑得太近了,牛皮的勃肯鞋头跨国麂皮的勃肯鞋头、额头贴着嘴唇、发丝戳进鼻孔、手背隔着两层衣服、印上了咪咪头,而楼下只有空调和手针刺破皮肤的声音。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天黑了,女友又像小猫一样摸了出门,走之前打开Marshall小音响给她放上了歌曲。她听到突然钻出来的Sour Candy,神色尴尬地说“这肯定不是我扎图的歌单。” 可是去年在上海一个弄堂的小房子里,隔壁的土著已经在笃笃笃地切菜做晚饭,那时候Sour Candy响起,我们还一起像疯子一样合唱了全曲。此刻她还是不紧不慢地扎一个洞一个洞地扎,把皮肤上每一个漏掉的地方都填了个满。我本该七点半出现的课,硬生生被拖成了八点五十在飞速移动的网约车上进行。我的身体和心好像一点都不痛,就像这世界上原本没有那么多让人急吼吼的事,像前年、像去年,像我一年又一年,像前些天我的大舅妈悄无声息地从人世间飞走了去,而我赠给她外孙的百词斩的内购折扣单词机刚送到他手上,there’s no rush。

出门了,我说“那下次找你纹四个?”

“倒也不必这么积极,怎么舒服怎么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