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总是不可避免地被挫败感突袭。

早上起床收到通知说下午两门课都换线上了,线上对我来说就意味着不上课,我转个背就出门坐公交。我去哪儿呢?这么大个上海,我去哪儿都格格不入。虽然已经记不起上次出远门是什么时候了,但我至少记得我出门老是有个目的,我要去吃饭,要去看电影,要去喝饮料,去提Apple Watch,去逛Nike 001,哪怕是昨天下午莫名其妙晃悠到了江湾,我都知道我其实在渴望些什么,我想在经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路里,让我乱掉的心弦整齐一点,哪怕稍微整齐了一点点也好。

只是这次走到公交站了都还没想清楚要去哪儿,没想清楚要去干嘛。A loser as I usually am,在公交站发了一会儿楞之后准备当作无事发生,往回艰难跨步,突然听到一句很熟悉的“850路公交车”报站广播,上海话。通常听到上海话我是会哭的,因为本科在这儿好几次与上海话打交道的经历,都是以我被上海人用上海话劈头盖脸毫无缘由地骂得崩溃大哭收场的。这次的“850路公交车”倒是一下子把我带去了别的地方。大一大二的周末我都会从东区出门坐850去共康中学,藏区的小朋友们在这儿上学,我一个毫无艺术细胞的新生去教他们“艺术”;有时候我去曲阳路的社区活动室里坐班,帮社区里的小学生解决作业难题,偶尔听诊他们的情感疑难杂症;还有次也是去了个远远的学校,为了完成新闻摄影的期末项目,去拍摄小朋友在性教育兴趣课上的一举一动。共康中学的小朋友一点都不挑。期末的时候我去上最后一次课,我带上了我高三毕业后买的第一把尤克里里,跟同行的民谣吉他男一起,为他们进行了一场拙劣的艺术表演,还收获掌声和卡片无数,上面总是写着“喜欢你”,“谢谢你”之类的漂亮话,本以为卡片上会留一点他们创造的“艺术”,但他们还是选择了最能传达意义的“语言”,“文字”,而不是“图像”。

说是在“支教”啦,现在想来我应该是想要把自己燃烧在有意思的地方,而不是继续在巨富长这样的地方感到格格不入。公交开出五角场之后,我再也不熟悉其中的任何一条街道,下课后我可以随意下一个站,好好钻进随机的街道里走路骑车,那些这辈子都与我无关的爷叔姨娘们还是叮铃铃地说着漂亮的吴语,忙着过自己的生活,我随心所欲地掏出手机相机明拍暗拍,拍人像拍花草,拍棋牌拍内裤,拍笼屉的蒸汽,拍锅仔的油烟,拍小猫打架小狗拉屎,这里不会有人骂我,因为没有人想管我。

今天又来共康这边转了。就跟每次城市旅游一样,我打开地图看了看,旋即糊涂地关上手机,觉得自己真的好傻,我都不知道我要去哪,我看地图干嘛?但隔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把地图再次打开,细细端详这些街道的名字,这些弯弯绕绕的线条或整整齐齐的格子,获得那种没法用嘴说只能用脚量的满足感。实话说不知道这儿属于上海哪个区,只看到天色阴翳,勤快的人觉得把被子晾在窗外得不偿失,所以熟练地把白的红的绵软的织物捞回窗里。有些镀了遮光蓝膜的窗里还透出午饭间未散尽的浓油赤酱味,有些透的是萨克斯风,有些窗户破了,那就是在透实实在在的冷空气。车铃,喇叭,施工队的捶打,远处的人吵架,加我一个什么话都听不懂的路人甲。每次把自己撒向陌生街道的时候,上海也变成了一份一份离散的“图像”,在“语言”和“文字”的表达都在情感上离我远去后,“图像”成为我了解这座城市的唯一方法。我眨一下眼,仿佛就能跟一直托举着我、撕裂着我的上海对话。

耳机里放着老师上课的声音。今天她的话语还是那么宏大,主题是linguistic racism and endangered languages,话题却走向了历史与文明。她说在缅甸的澜湄流域,有个部落的语言不会区分农民和渔夫,因为他们的角色与职责随着季节轮转。她说屠呦呦选择用低温萃取青蒿素,是由古代医书里的一句“以手握之”所启发。她说“邋遢冬至干净年”,这么简单的一句口水话,却映射出黄河长江孕育出的二十四节气,一套只属于中华民族的语言和文化。她说传唱至今的故事都是文化的凝炼,留存至今的语言,沉淀出的全人类的情感,曾几何时都埋藏在闲适宁静的睡前,在爱人的耳边。

她说Esperanto是希望的语言,as it literally means “theone who hopes”。她说humanity's collective knowledge ofbiodiversity才是语言的定义,而人们却沉浸在自己的hubris中,持续摧毁着开放交流的机会。我记得去年这时候我骄傲自大,认为所有语言都要有历史和文化基础才能叫做语言,那些推崇学习世界语的人都好爹,这样一个平地起高楼的语言,我一口气把它吹倒不在话下。原来是hubris让我陷入此般田地,这种没有由头的狂妄自大,把我与人沟通的机会摔得稀烂。我老是觉得我自己聪明,但事实上我才是最大的傻逼。

你看呀,那么多伟大的美妙的语言从巴别塔中散出,人们受到了永恒的惩罚,失去了能够通往天国的安全感,却还那么高傲地认为自己伸手就能碰到天。哪怕是在我们能够平等交流的今天,我也持续在人际交流中碰壁,一条接一条的无效信息,“嗯嗯”,“哦哦”,“看看你的屁股”。实在是太烦了,我在各种app上浪费时间,却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b说我在犯贱,我自己把自己困在了这个地方,被追求的时候想拒绝,被调戏的时候犯恶心,被冷落的时候又难过,被恨的时候独自痛苦,被爱的时候死命逃脱。

所以我出门了,我不想再被语言和文字撕碎,只有无声的图像可以切割我,透视我,只有无声的图像才不想看我的屁股,它们只会乖乖接受我的凝视。但还是犯贱,好想跟他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