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开车路过晋宁,说大象都走到我们这附近来过。我放下手机抬头看车窗外的高速栅栏和土黄色建筑,觉得这个世界明明在狠狠地变样,但好像又寻不着什么轨迹。大象有脚印吗?当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车已经在高速路上开出七八百米。

来云南驰骋这些日子,我吃到了小时候满大街都有摊位在卖的红黄蓝绿橙色的刨冰,看到了小时候家门口铺着的土红色或土绿色、夹杂着砂石的地砖,还有昆钢宾馆门口深蓝色的钢铁围栏,肯定是昆钢产的,因为我在大渡口的家里的铁栅栏也是重钢产的。

刚到安宁来那天,爸带着一群这边的同事朋友来接我,有个三十岁出头就有五六套大平层和别墅的哥哥,开着他铺了木地板的奔驰保姆车来接我。我不知道车上也可以铺木地板。一群哥哥叔叔们把我们拉到了一个乡坝上的大餐馆里,给我点了炒见手青、炒鸡油菌,还有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菌子。吞云吐雾之间他们一轮又一轮地过来敬酒,碰杯时还悄悄伸出手抬高我的杯子,说一番漂亮话,最后补一句:“样样好!样样好哈!”他们也会在喝群酒前大吼道,“水水水!水水水!”然后把手里的酱香白酒一饮而尽。送我们走时,哥哥叔叔们也拉着我们说要多请我们吃几顿饭,把我们安顿得特好。

第二天又是另一群哥哥叔叔了,是和爸爸一起从重庆调来安宁做技术援助的。他们和宾馆的工作人员们约着一起去吃菌子火锅,这样工作人员也不用在食堂给他们做饭了。哥哥叔叔们也喜欢敬酒,隔壁桌宾馆的阿姨们更喜欢敬酒。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过来摸我爸的肩膀牵我爸的衣角,同他一起红着脸抽烟喝酒,一盘又一盘的菌子下锅游泳,土鸡汤被大火和菌丝焙得愈加浓稠,一勺下肚觉得天堂水也不如这口。

爸喜欢跟陌生人聊天,陌生人也觉得他亲和。这一点我继承了他。他知道菌子火锅店外清理菌子的阿姨从哪儿来,她女儿嫁给了谁,又生了几个;他也知道某个景区停车场工作的伯伯一天挣几颗米。他不喜欢和我聊天,有时候我说话他也不爱理我,他有时候听,有时候只是在发愣。高二我已经分到文科了,他还在问我月考物理考了多少分。

他关心我吗?他什么都不会跟我说。

爸跟这些人儿们都混得熟络,所有人都喜欢他,甚至是爱戴他。敬酒时有人眼里含泪,有人一句话也没说就干完一杯。

不过中年人的酒局真真假假没人能看清,我只是悄悄庆幸爸能一个人来这边还交到不少耿直朋友,看上去过得还算轻松自在。我不知道我爸有这么大的排面,他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几人之上几人之下,别人三十多岁在开木地板奔驰,而我们家一直都是那辆从我初二开到现在都没变的福特福克斯。中年危机一直在他身上和头上,好像很久都不会离开他。一开始他说他要在安宁昆钢待至少一年,我说这地名好啊,云南好啊,你的头发和人生都会迎来第二春。

妈妈饭后散步时跟我说,其实他在这儿遇到了不少阻碍,尤其刚来的时候。昆钢的人不喜欢“技术援助”,觉得自己被援助的下一步就是被吞并,而我爸就是资本的走狗。开会人家不听,布置工作人家不做,看见你还给你赏脸色看呢。我真的一点也没看出来,我以为他从头到尾都很开心,至少跟在重钢996的生活相比他会开心很多。

他难过吗?他什么都不会跟我说。

前几天我被运到这儿的时候我觉得这里真恬静,大渡口有钢花路,这里有钢海路。这里真的跟十几年前的大渡口一模一样,没什么人,没什么车,鲜有出租外卖,只有零星的公交车。人们各过各的,同时又乐于产生交集。虽然他住的昆钢宾馆已经很老了,电视是巨大一坨的,房间不大通风,更不隔音,是我从小到大都没住过几次的那种级别的宾馆,但爸好像拾掇得还不错,每天按部就班地上下班,在这层楼里跟隔壁的住户们互相问候、交流摄影心得,一同去宾馆餐厅吃饭,跟宾馆员工们坐在一起开玩笑,好像我和我妈在不在这儿对他都没什么影响。

他想我吗?他什么都不会跟我说。

我本来开头想写,“十几年过去我爸脾气变得温和许多”,但写到这儿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我爸是什么脾气。我只记得我小时候经常被他冤枉,被他打骂,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只有“辈分”和“规矩”,再无其他。我连做最基础的生活动作,例如吃饭,都要看他脸色,以至于这几天我连牵他手都还是觉得别扭。他也觉得别扭,我们牵手牵着牵着他就把手掌移到我的手腕上,仿佛那才是我们俩正确的接触方式。

但我妈老是会跟我说我爸是怎样在悄悄爱我,跟我说“父爱如山”,安静的沉稳的爱,严肃的爱。汶川地震那次,他害怕我逃难来不及,就一整晚没睡,把我蚊帐靠门的一侧拉开,跟我妈说等地震了就直接抱着我下楼。大学的时候好几次视频,我被课业累得不行,他会在视频完之后跟我妈说早知道不送我读复旦,读个差点的学校让我快快乐乐的多好。

这次旅游也是,我爸听我说我要来云南,早早就请了假准备陪我去一些他已经去过八百次的景点,还在他宾馆里给我置办好了吹风机,尽管他自己一根头发都没有;听我说想把企鹅拉来,甚至做好了给他包吃住的准备;今天路上遇到的莲蓬摊子,买一个莲蓬五块,单买莲子的话三十元一斤,爸嘴上说“买一斤肯定划算”,但其实是怕我吃一个莲蓬吃不尽兴;爸知道我喜欢拍日落,就每天算着时间把我拉到能看夕阳的湖边,饿着肚子等到八点;爸给我拍的照也好看,构图水平已经超过了我对企鹅为期八年的培训;今天没睡醒,连续在自家车子上磕到膝盖磕到头,我爸表情看起来比谁都着急;他走到哪里,都跟别人说,我是他的“小孩儿”。

他爱我吗?他什么都不会跟我说。

我跟他只合照了两张,就在昨天在抚仙湖的某个湿地公园里,妈举着手机,我跟他中间保持着恰好的距离。拍第二张时他局促地伸出一只手搭在我肩上,玉溪烟的余味萦绕。等妈妈拍好,我便像兔子一样跳走了,一步缓解尴尬,一步可能是真的很开心吧,我算是被爱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