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老师来天府软件园,带我去品尝他魂牵梦萦许久的喜阳羊。

曲老师许久之前第一次跟我提及这家餐馆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它在哪。事实上我掏出大众点评真正开始查询它的时候,也就在我出公司前十分钟。我只是草率地瞟了一眼它的位置和菜品,然后关上了手机。我当然也不理解,喜阳羊这样一家开在小区门口、办公楼旁的普普通通吃羊肉羊杂粉的店,怎么就在他们中承载着如此珍贵的分量。

哎呀,上次吃羊杂粉还是在华阳,不久前某个冷清的雨后周末,一个人。这样的周末没办法阵仗地去骑车,也不好拖着一大包雪具去都江堰,就只能病怏怏地带着狗去华阳散步,不然周末又只能烂在沙发上。华阳的那家羊杂粉甚至还上了必吃榜,老板开了二十年口碑好店,如今已积极地盘下一新一旧两个店面,还在街边都摆了不少桌椅,人流量大的时候,兴许站在门口都看不见里面的收银台。热腾腾的羊杂粉端上,它兴许也承载了好多陌生人心中珍贵的分量,就像大众点评里许多人真诚分享的那样,“穿城驱车过来吃了几十次”,想必是十分好吃。

去吃华阳这家羊杂粉的时候我没有抱太大期待,一是受不了大众点评必吃榜带来的“资本对人的异化”(对不起一不小心又哲学了),总觉得许多好店上榜了之后都会里里外外地改变;二是这段时间干什么都是一个人,已经找不到读书时喜气洋洋和朋友或前夫出门觅食时的轻快;三,当然还是因为工作了,工作之后我难以克制地厌食,表现为不想吃、吃不下、吃不香,去年七月后我生命中的许多顿饭就这样被我糊弄过去。

不过吃到它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很香。找老板买了一份1元钱的薄荷埋在汤里,加了老板口中“从攀枝花运来的辣椒”,调出来一碗口味非凡的羊杂粉。

薄荷给人带来的味觉刺激,和家里种植的藿香无异。妈妈来自重庆潼南,村里的产业是鱼,所以他们从小就会吃鱼。农田旁边肆意乱长的薄荷和藿香就被他们扯来洒在出锅的酸菜鱼上。妈妈实在太爱吃那口味,我们刚搬进新家,她就迫不及待地种了一盆藿香,从那以后家里只要做包含了鱼或羊的大菜,妈妈就会去盆里扯些藿香来切碎,洒在她得意的创作上。

我喜欢在家里种香料的习惯或许也是这么来的。本科那会儿寒暑假我不爱实习,就爱在家倒腾厨艺,在YouTube上把西餐视频能看的都看了个遍,一口气在家里种全了西餐的香料,就像Sarah Brightman唱的那首歌一样:“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一时间家里布满了迷人的香气,我的锅具厨具越发齐全精致,我的厨艺也突飞猛进。只是家里没人爱吃西餐,我做出来的美味饭菜也无人赏识,最后所有东西就得我一人消掉。

后来我的人生还有许多这样“对牛弹琴”的时刻,feeling alone或lonely的时刻,想要展现我的爱与灵气又被打回的时刻,我因此逐渐习惯。我还曾许下心愿,我说今后我成人生活中最宝贵的瞬间之一,可能就是请一大堆朋友来我的新家里玩,我的新家会有一个很大很长的厨房吧台,我们围坐在那里,我一道一道地把食品和饮料盛上,我们一起吃,一起喝我买的好喝的霞多丽,然后歪七倒八地聊到傍晚或凌晨。

事实上这样的梦想已经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实现了。在北京那几天我几乎天天都在过被朋友们招待的生活,他们在北京胡同或小区里的出租屋,两两相爱的人,已经给布置得有浓郁的家味:Apple TV,Nintendo Switch,划船机,全球各地带回的杯子、日晒小番茄、开餐铃,远近朋友们赠送的摆件和纪念品,自己珍藏的威士忌。心爱的朋友们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端出一盘又一盘吊打餐厅的珍味,又从冰箱里取出酒、茶、水果,在茶几上铺满饼干,在音响里放起音乐,我们重新聊起了语言和文学,我们醉醺醺地横躺在迷离的空间里。

从北京回到我租住的家里,我把朋友赠予的纪念品一件一件取出、摆上。我坐在那里痛苦地想啊,我的锅具厨具呢?我的香料盆栽呢?我的朋友们呢?我的家呢?看上去我的生活一切都还在停滞,因为我还没准备好开始。

想到这里已经没法再想下去。好吃的羊杂粉几口唆完,天色也变成墨水蓝,我的周末就这样被白色的羊肉汤、红色的辣椒和蓝色的夜空画上三道色彩,有幸不再是寻常的灰白色。

我最珍贵的羊杂粉回忆其实和华阳这家毫无关系。一说到羊杂粉,我就绝望地想找一个和我一起在重外B区读过书的朋友,与我共同回味。不过现在要找到一个和我同享此般记忆的朋友已经太难,人们早就散落在天涯海角。哪怕就在不久前,我有幸与一个仅大我一届的重外学姐在公司亲密共事三个月有余,我也没来得及问她一句:“你还记得B区后门那家羊杂粉吗?”

我还记得。每周日我因为不幸地被学校选成了尖子,就得提前在周日中午的时候就收好东西、洗好澡返校。爸爸那会儿刚买了我们家的第一辆车,午觉都还没能睡醒,就得把我送到学校,去上那个所谓的培优班。我每次都让爸爸把我放到后门,尽管后门离我宿舍距离最远,彼时一米五都不到的我需要拖着沉沉的箱子走半小时长上坡才能走回位于山顶的宿舍。

到后门当然只是为了吃那碗羊杂粉。我都已经想不起来是谁第一次带我去吃的了,应该是那会儿跟我很要好的一个同学,可能是一位如今已经定居澳洲的女生。我也想不起来那家羊杂粉是“资阳”还是“简阳”还是哪个阳的了,可能它都不是哪个阳的。我只记得那家羊杂粉原汤的汤鲜味美,红汤的麻辣鲜香,我用再多的文字来描绘都显得匮乏。十块钱一碗,对那会儿的物价和我每周仅100的伙食费来说已经贵得太夸张,但我还是要硬着头皮吃,吃得一滴油都不剩,有一次还夸张地开始舔碗,因为那是我每周真正返校前最自由的时光。吃完一碗粉,我就只能头顶着重庆暴烈的西晒,一步一步蹒跚地走上B区的缓坡,路过体育馆旁边小路种植的一大片曼珠沙华,心想,啊,你这就叫彼岸花,彼岸花不是种在冥河彼岸的吗?意思是我一回学校,我就等死吧。

有时候熬到周五下午放学,也得先去吃一碗再走,用那周用剩下的生活费。吃完之后还要假巴意思给爸妈打电话,说晚点回来,刚刚才把作业补完。回到家之后一身羊味,骗骗爷爷奶奶说,没在外面吃啊,等着吃你们弄的爱心饭菜呢。

那也是我第一次吃羊杂,才知道羊杂好像跟牛杂的长相差得太远,口感却那么哏啾,像是在吃一根一根被切好煮熟的地毯。之后只要是到卖“羊肉粉”的店里,我都只会点羊杂,不愿再品鉴羊肉了。当然之后只要是到卖“小面”的店里,我都只会点米线或米粉,不会再吃面了。我对人和事的忠诚,是不是在这里也能窥见一斑?

可是,离开B区后,我理智地没有再为了寻回记忆而跑回去吃羊杂粉。也许是心里隐隐知道我做了这件事就会毁掉这段美好的记忆,和许多我没有再重新开启或推进的人际关系一样,让它搁置在那儿,至少最美好的瞬间还能被留存,而不是被固执的我亲手毁掉。重外B区羊杂粉的结局,最后美好地变成了,我在我左手手臂背后纹下了一棵彼岸花。

之后再吃羊杂粉,就已经是十年后、前段时间在华阳那次了。再吃,就是今天和曲老师,小羊,还有两位曲老师的老朋友。

当我中午打开大众点评瞄了一眼就关上手机的时候,我觉得我似乎又开始无情了。其实我为了“吃东西”这件事,可以在深邃的互联网上搜罗出浩如烟海的资料,可以精准地判断某家店究竟应该被我贴上何种科学的美食家标签。我对美食的了解已经炉火纯青到,我只需要看一眼食物的照片,就能判断它口味几何。我已经煞有介事地为我吃过的那些东西写下无数篇长文短文,恳切地通过我的味蕾探索世界,而如今我对美食的祛魅甚至是失望,品上去就像一场轰轰烈烈的阳痿。

我们开开心心地聊着,工作、工时、工资、赚钱、社保,不紧不慢的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很多时候他们聊天我都只是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坐着,我只听得几人兴奋中又带点怅惘的话语:“哎呀,怎么都这会儿了,才三十几号?” “都没人来吃了。” “我们不来吃,就没人来吃了。” “之前单休的时候,我们来这儿吃可多了。” “一周吃两次。每人每年贡献两千块钱。” “魂牵梦萦。”

写到这儿我总算知道羊杂粉的分量了。上工的钟声在所有人脑后无声地敲响,话轮逐渐被心照不宣地放缓、终结。我们先做第一次道别,走回办公楼,又做最后的分别,再回到各自的小方格的时候,我们又像我和我心爱的朋友、我和初中同学一样散落各处,而唯一能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的,只是一顿寻常的饭,一顿重要的饭。